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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18)

那年爷爷突然死掉了。妈妈早晨把三三叫起来,说:“你得跟爷爷说再见。”她被从睡梦中死命地拖拽起来,闭着眼睛磨蹭着扣扣子。因为害怕,绒线外套上面的六颗扣子她反反复复地扣错。其实谁都没有告诉过她,连爷爷生病都没有大人很认真地告诉过她,但是她都知道。有一次她去爷爷的亭子间里看他,很多大人围着他。他艰难地站起来要小便,于是爸爸就把痰盂凑了上去。那时候人已经不能再顾及什么了,三三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体。她惊慌失措地别过脸去,又觉得非常伤感。这一幕简直比爷爷真正死去更加伤感。这个爷爷啊,总是穿着中山装围格子围巾的老人,就这样浮肿着发黄的身体,被那么多人围观着小便,砸在痰盂里面的水声又那么响。她尴尬得自己都想要死过去。而现在她也知道,她听到天花板上大人们不动声色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也知道爷爷死了,但是他们都不告诉她。他们或许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死亡真是难以启口。于是她也就默默地走到爷爷的床边,站得很远,僵硬着身体用极其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说了声:“再会。”小的时候并不真正惧怕死亡,是因为三三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后将有怎么样的事情等待着她,她不在乎以后,以后对她来说毫不重要。她的快乐都很小很小。

但是现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逃避去学校。她小时候常常撒谎说肚子疼,有一次半夜里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骑自行车去儿童医院。她躺在急诊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只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劲抠着一个破得露出海绵来的洞眼,而医生在她的肚皮上戳来戳去,耐心地询问:“这里疼么?这里呢?”她害怕谎言被戳穿,只能够皱着眉头支支吾吾,胡乱地回答着。但是现在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脑袋疼都已经被她用烂了,每天都在六点四十五分时起床。天越来越冷,她迷糊着睁开眼睛时外面的天还是微红的,听得到马路上清洁工人无聊的扫落叶的声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饭就必须必须被推出门去上学。可是这次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她死死抵着厕所的门把尿湿的运动裤、棉毛裤连同内裤袜子和鞋子一起脱了下来,哭泣着扔在浴缸里面,然后哆嗦着两条细腿蜷缩在浴缸和马桶间狭小的空隙里给自己洗屁股,恶狠狠地发誓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死也不过如此吧。

三三摆弄着手里面一把飞鹰牌双面美术刀片。爸爸总是用这刀片给她削铅笔。他坚信如果用活动铅笔或者圆珠笔写作业的话会把字写得油腔滑调,所以她的铅笔盒里从来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齐齐的墨绿色中华牌铅笔。她想,划一刀的话划在哪里呢?手腕么?会不会疼?是一点点疼还是很疼很疼?在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锋利的刀片就已经在大拇指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道口子里缓慢地渗出一颗豌豆大小的血滴来,顺着手指往手腕淌去,还没来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经渗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来,不是因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为妈妈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狈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那一点点的血很快就随着水斗里面几根断掉的葱和鱼鳞流走了。她不知道冲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过去以后疼痛的感觉慢慢回潮,她再举起手指头来看,一道两厘米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两边的皮已经翻了起来透着死气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条刚刚翻了白肚皮的鱼。她想其实她压根就是胆小懦弱的,连死去的勇气也不会有。

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童木。可是他总会死掉的,剩下她,长大后连个可以迁怒的人都没有。

她没有死掉,只能抱着一种坐以待毙的心情,大拇指上还贴着一块创可贴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天亮以后就又要回到该死的学校去,到时候所有的男生都会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对着她喊:“不害臊,尿裤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经渐渐地变成一个噩梦,她却仿佛很难醒过来。可是其实天亮后三三躲躲闪闪地跑进教室里面,却并没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经低着脑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闹哄哄的,原来是语文老师在上作文课的时候要求大家带一个自己最爱的玩具过来。吴晓芸的座位上赫然摆着一只巨大的长毛绒熊,鼻子好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几乎所有的女生都围着那只熊,男生们也忍不住往那个方向瞄。但是吴晓芸不让他们碰,就连邢可可伸过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这才想起来,糟糕,她忘记带来她的东西了。不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全身所有关节都会动的小兵人。她常常带着它在天井的花盆边上玩,有时候就连洗澡就要把它带进浴缸里面,所以它的关节都有点生锈了,棕色头发的油漆颜料也有点剥落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三三想象它突然潜入海底遭遇鲸鱼,突然又逃进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战。

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大概也没有人真的在乎那个在数学测验时落荒而逃的尿裤子女生。他们总是不断地被更新鲜的事情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想离那只毛发柔顺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着耿耿于怀着的只有三三一个人。

8.

在假期到来前三三裂开的骨头已经自动愈合,连缝隙都找不到了。石膏拆掉了令她惆怅了几天,仿佛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憋屈了一个月的右脚踝变得苍白纤细,支撑着她的身体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次断掉一样。刚刚过完元旦,三三突然在某天的《新民晚报》上看到红都电影院外面那个半圆形的顶棚坍塌下来,砸死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等到三三再次路过那里时是跟妈妈一起去第九百货商店买过年穿的新衣服,经过那里的时候她看到门口巨大的霓虹灯上都蒙了层灰。妈妈下意识地把她拽到马路的另一边,并用手护住她的脑袋快步走过,嘴里念叨着:“当心当心,这里的脚手架都没有拆掉。”但是三三仍然忍不住扭过头去看。海报栏里的海报好像在一夜之间都破落了,某块牌子上写着电影院里咖啡馆的每日特价,看上去令人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门口堆起来的砖头和石屑还没有完全清除干净,那个断了一半的顶棚上裸露着几根触目惊心的钢筋。脚手架上的工人身体半悬在外面,漫不经心地要把这整个顶棚都拆去。而底下笨重的大门敞开着,看得到售票大厅里面堆满了破烂的包皮面凳子和搭脚手架用的毛竹。三三突然感到心里一软,那时候她已经下定决心跟阿童木决裂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再去严家宅,也没再跟他说话。但是她突然想起夏天时偷偷跑进这里看的那场电影,冷气让他们俩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第一次像个大人那么想:时间竟然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似的。几年以后等到三三再次骑着自行车到这里来看电影时,这里已经不再叫红都了,名字又改回了文革前的百乐门电影院。巨大的霓虹灯直竖到屋顶,旁边新开了麦当劳和肯德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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