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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26)

J的名字只在我和忡忡的嘴唇边出现过一次。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推开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蜷缩在被子里,试图用头发遮挡住下巴上的一块乌青。她背后的窗户外面是另一幢女生宿舍楼,就要下雨了,踩着拖鞋的女孩子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收衣服,绿莹莹的。忡忡用手撩开头发,露出光洁到惊人的额头,“瞧,洗澡的时候在水龙头上面撞的。”她软绵绵地笑起来,摸摸下巴,那块乌青上面还分散着一些小红点,“这样子骗人也没有人会相信的吧,是J弄的。”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一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的胡子很硬。”我突然间就愤怒起来,指责起忡忡,数落J的种种不是,好像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忡忡会毁在J的手里一样,忡忡,这个男人怎么会真的爱你,他软弱得不堪一击,他甚至已经老了,他正要把你的新鲜也迅速拉往衰老,而你就连理想都已经被他占据了。这时候滚起了巨大的雷声,珍珠般的雨点就落下来了,那是我们住进山坡上的第一场雨,夏天轰然到来。

我们没有撑伞踩着雨去吃砂锅米线,那时对山坡上的地形还颇不熟悉,最后我俩站在一棵芭蕉树的底下躲雨,却不曾想到那树叶间积聚着的雨水更是大颗大颗地直往脖子里面灌去。忡忡用手摸摸乌青,突然我们觉得这一切都那么滑稽与可笑,刚才在宿舍里说了那么多,我累得口干舌燥起来,我感到神秘的力量正将我们俩拖开,而此刻我们站在芭蕉树下,拖鞋里露出来的脚趾涂得五颜六色,这种越发短暂的时光都被我的记忆硬生生地剪了下来。“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都是对的,可是我已经向前走得太多了,走到你丝毫不了解的地方去了。”忡忡说,“自从我们来到这个南方的城市,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这个山坡去外面看看,你知道那片湖的对过是什么吗?”忡忡伸出光裸的胳膊指着那片巨大的静谧的湖泊,虽然雨珠越滚越大,但是那里依然泛着金灿灿的波光,“我心甘情愿地跟着J往南方岁月里去。”

往南方岁月去 往南方岁月去(2)

自此以后J的名字成了我们间的禁忌。

多年之后,我站在半夜的阳台上面嗑瓜子儿,把瓜子壳往底下的屋檐上扔去,一两只老鼠迅速地在屋檐壁上窜过去,令人浑身发抖的孤独突然间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注视着对面楼房顶上一只水龙头,心想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听我说说话了,我惨淡的脚指甲在拖鞋里扭来扭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J从房间里冲出来抱住我,问我:“怎么了,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我浑身抽搐到无法说话,汹涌的泪水好像堵塞了气管,手指发麻到几乎要晕厥在他的怀里,他的问话渐渐在耳边变得朦胧起来。我被幻觉笼罩着,再次回到山坡上去,踩着脚踏车的女孩突然松开脚踏板,滑翔时空气里甜腥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是我和忡忡的南方岁月。当我再次平静下来时,我虚弱地对J说:“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我再也不能够跟忡忡说话了。”当说第二遍时,我意识到这是个确凿的事实,于是孤独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巨大的恐惧,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跟忡忡会被某一个禁忌真正地分开,而我所能做的只是虚弱地抓住J的衣服领子,抓在他胸口的衬衫,妄图闻见忡忡留下来的气味,她芬芳的气味。

J怅然若失地问:“你也认识忡忡么?”他的声音颤抖,充满悲哀。

我将忡忡从出租车里领回山坡的那个夜晚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在山坡上出现过,她从山坡上彻底地逃走了,也逃离了那两幢绿莹莹的女生宿舍和她那床潮湿的棉花被子,没有丝毫的预兆。其实在这个夜晚之前我们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愿意理睬她,哪怕是在同一个大教室里上课,我们也坐得很远,但是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就在背后死死地盯住我,从来不曾从我身上移开,所以我不敢回头。坐在教室里是一场灾难,我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软绵绵的兔子,而手枪正抵在脖子后面柔软的地方。好吧,忡忡,这是对你的惩罚,我以为你已经将我们葱郁的日子扔在脑后,你以为你已经彻底向爱情冲去,而不再需要对于葱翠年代的缅怀,我怨恨你,也怨恨J,怨恨我们之间的禁忌将我们带到如此的地步。但是当我听到你从最后一排的窗户跳出去着地时沉重的声音我的心脏还是颤抖起来。我扭过头去就能够看见忡忡从教室里逃跑的样子,像头受惊的小鹿般一次次从教室里逃走,于是我能够想象清晨她逃离山坡时的模样,她只拎一只装着口红的小包就逃走了,他们说她所有的行李都还是安好地放在原来的地方,连牙刷都不曾带走。

我再不会见到她,再不能跟她说话了。

忡忡逃走的两年后我才离开山坡,我毕业了。那是冬天,整个山坡是苍绿色的,假期前女生宿舍就已经走空了,下过一场雪以后墙壁上长出新的小苔藓来,一簇一簇的。我拖着巨大的箱子往山坡下走去,箱子在石板路上一路颠簸着,我心里充满迷惘,完全不知道我将要去往的是什么地方,而我并不想离开山坡,我非常担心如若忡忡回来,她再次拨打宿舍走廊里那个电话,谁会去接呢,半夜里也没有人去帮她付出租车费,她将再也回不到这里。而另一方面,我充满绝望地想着我不可以在这里等她,她已经走得太远了,等到她撞得头破血流,再赶那么多的路回来时,我已经变成白发苍苍的女人,是她最后促使我下了这个决心,离开这片葱郁的土地,离开那些芬芳的树木和静谧的湖泊,我但愿能够在路上再次遇见她。

但是我遇见的人是J。

当我跟忡忡刚刚来到这个山坡上生活时,我们是真正地朝夕相处,在J出现前我们分享彼此一切的秘密,中午一起去食堂里打饭吃,晚上常常挤在一条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里面睡觉,给同一个男生写信,在下雨天拿着一柄芭蕉叶子去往那个被雨水洗刷得碧绿碧绿的邮筒里投寄。而我们却走向如此这般的境地,我从来不知道那些逃夜出去的夜晚忡忡是怎样在这个南方的热带城市里找到最后一辆亮着顶灯的出租车,我不问她这些,我不问她任何关于J的事情,当没有J的时候,我们俩根本就不需要爱情。可是J横亘于我们之间,当我遇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叫忡忡神魂颠倒起来。我去往的是北方城市,忡忡在最后的日子里经常提起的城市,她并未去过那里,但是她迷恋那里排山倒海的风沙和光秃秃的日光。她坐在食堂里看着电视机说:“如果能够离开山坡,我就去那里生活,在光秃秃的日光底下走路散步。”我很迟钝,直到我在一个尘土飞扬的麦当劳里遇见J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J所向往的城市,这时我才想起来,忡忡并未邀请我去往这个城市,我是不受欢迎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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