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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25)

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小远,虽然我眼睁睁地望着他从天台上跳了下去,小手指决然地从我手掌里抽出来,却哪里也找不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把他从乡下的荒芜岛带来过这个地方一样,再追溯得久一点,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在金灿灿的阳光底下与绿头鸭子们一起游泳玩海盗和公主的游戏。从任何人的口中都得不到一点他曾经存在过的信息,我觉得他们是故意把这扇通往小远的门给我堵死了。如若我们一起度过了整个青春期,他现在会陪在我的身边,我们一起在芬芳的草坪上喝罐装啤酒,一起戴着太阳镜睡觉么?

有一天傍晚爸爸带我去旧街区公园的小树林散步,死胡同里面的嬉笑打闹的孩子们已经换了一批,女孩子们还是牛仔超短裙和跑鞋,刺耳的调笑,男孩子们粗鲁地开着跟性有关的玩笑,他们看起来那么稚气未脱,那么小,这时我才意识到所有的恐惧都接近烟消云散了,我再也不必把自己缩得紧紧地来抵抗这已经不再对我造成威胁的世界了。我们的手里握着一包暖烘烘的糖炒栗子,我用皮鞋的底来踩树叶,爸爸突然问我:“你过去那个假想的小朋友现在还在么?”

我愣了愣,心脏狠狠地抽了一下,担心地说:“嗯?”

“就是那个叫小远来着的,你幻想出来的小朋友,你坚持要在桌子上给他摆一副碗筷,每次都要为了这个事情跟你妈妈闹不愉快,还总是跟他说话,玩游戏,你妈妈常被你当时那副自言自语的模样吓着。”爸爸走到了我的前面去。

明天大厦在倒塌 明天大厦在倒塌(9)

这是在长久的时间里第一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并且狠狠地把我从那最后一天tomorrow大厦顶层的雾气里面拎了出来。我总是等着有一天一个知情的人再次告诉我模糊不清的童年真相,就像这样,握着热的炒栗子,随意地说起来,一下子就把我推回到那个湿漉漉的天台上去,小远纵身跳下去的瞬间,如若不是他跳下去,那么就是我跳下去了。我突然惊惧地意识到当时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单薄的女孩子,皱着鼻子站在楼顶上,感觉莫大的委屈和恐慌,感觉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背叛我和欺骗我,感觉那些可怕的青苔触角都缓慢地伸向了我,我多么想跳下去,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了,但是小远跳了下去,这个我幻想中的小朋友,我们八岁时候就认识了,一起认字一起唱歌一起玩强手棋,一起坐香蕉车去夜校里上英文课,互相捉弄又彼此珍惜,自私地把这段感情藏起来,他是我最最信任的人,最后当他跳下去的时候,我转身奔向离开天台的小门,从此把这些都关拢在那个无人再去的领地。

我的幻想中的小朋友,他不是绿色的斑点恐龙不是大眼睛的ET,他是个真真切切的小孩子,眼睛像黑色点漆,面孔像上了釉的陶瓷,我多么幸运我在八岁的金色池塘边认识他,他突然住进我的脑子里面,这是这么长久以来唯一不悲伤的真相,也是那么美满的谎言。我比别的小孩子都幸运,因为我幻想中的好朋友,他有个名字,他叫小远。

如今什么都不需要再担心了,我等不到tomorrow大厦的外墙爬满绿色的爬山虎,也等不到我们的太阳变成橙子般的红色,等不到这个城市突然变得寂静无人起来,但是有一天小远会突然醒过来的,他在tomorrow大厦的某个角落里醒过来,揉揉眼睛,惶惑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面,他既担心又憧憬地在楼道里走,偶尔捕获一丝从窗户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芒,就好像十四岁的我,那么个心事重重的小姑娘竭尽全力地在大厦黑暗的楼道里奔跑,摔跤,爬起来再跑,最后推开底楼的大门,看见灰蒙蒙的马路上,到处是车子,到处是人,小远已经走远了。

他推开大厦底楼的大门,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里坐上一个爬满苔藓的生了锈的香蕉车,一下子就走远了。

于二○○五年一月二日

往南方岁月去 往南方岁月去(1)

献给我浸泡在水里的绿色的重重,你是不老的。

——《杜撰记》

那里树木青葱,蓝天白云,好像终日浸泡在水里的绿色城堡,春分时节料峭的寒冷中依然是满目或浓或淡的绿色,就算是闭上眼睛都会再次看到那条通往山坡上女生宿舍的陡坡路。在山坡上突然松开脚踏车的踏板,就可以整个人在宽石板路上跳跃般地滑翔起来,把两幢绿色的宿舍小楼远远地甩在后面。远处的停车场上停满了五颜六色的自行车,而再远处是巨大而安静的绿色湖泊,带着植物汁液气味的风轻易地掀起裙子来,在口哨声和尖叫声中我再次看到忡忡,忡忡坐在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已经是深夜了,黑暗的山坡底下唯一的一辆出租车亮着顶灯,忡忡把车窗全部摇了下来,胳膊抵在窗框上面抽一根烟。我试图停下脚踏车来,躲避在梧桐巴掌大的树叶里面好好地看她一会儿,我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了,可是刹车的声音刺耳,轻易就搞碎了这青葱时光的静谧。

于是突然睁开眼睛来,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自从二十一岁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跟忡忡说过话了。

最后一次就是在女生宿舍葱翠的山坡底下。

转弯处我急促地刹车,忡忡的神情竟然突然间喜悦起来,她把香烟扔掉,打开车门把半个身体探出来,欢乐地朝我摇起手来,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半山坡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紧身牛仔裤和橘红色滑雪衫的小女孩,耳朵里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梧桐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小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打开的车门里呼出暖烘烘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深夜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竟然只在半夜里才开出来。

“我可能得等一阵子才能还给你钱,这两个月的钱都花光了。”

“不急。”我飞快地回答。

忡忡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于是听到零零碎碎的歌声来。我想就这样跟忡忡走路,每个人的一只耳朵里塞着一个耳机,向山坡上走去,走回我们的南方岁月中去,所以唱吧唱吧请不要停。但是忡忡突然又说:“你想去吃一碗砂锅米线么?”我犹豫地望着已经透出红色的天空,说:“食堂早就关门了。”忡忡似乎非常的失望,于是她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但是我心里非常高兴,我很高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领回来,她不认识路,一旦离开了这个青葱的山坡,就算是两百米的路她都会不知往左还是往右,往往她坐上出租车只开了两分钟司机就告诉她到了,还要收她十块钱。她就是这样的,不认识路,还总是遇见骗子。但是她从来不怕这些,她拎着仅装了一支口红的小包,口袋里只有十块钱也要拼命离开这个山坡。常常凌晨我被宿舍走廊里的电话铃声惊醒,于是光着身体冲出去接电话,再把忡忡从山坡底下的出租车里领回来,我珍惜这些时光,透着红光的天空下,我们俩沿着山坡往上走,安静得几乎听得到远处湖泊底下淤泥走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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