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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20)

最癫狂的日子里面我把小远悄悄地带到小学校,他就像只巧克力鼻子小熊一样听话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放学后我带着他去参观小花园里只有我才知道的神秘洞,里面藏着我收集起来的香烟盒子,彩色弹珠,和一只陶瓷娃娃的蓝色玻璃眼睛。他也跟着我一起在周末的晚上去读英文,我们坐在破旧的教室里面,寥寥几个人,分吃青豆巧克力,听上面年轻的老师念“MeetSandyandSue,thisisSue’sclass,herteacherismrClerk”偷偷给班里一个细眼睛的姑娘起名字叫Sue。然后坐夜班车回家,在车上唱老师刚刚教会的平安夜之歌,周围覆盖着神奇而宁静的磁场,长长的香蕉车灵巧地绕着城市拐弯,我和小远试图将脑袋越过栏杆伸向灌满了风的窗外。

晚饭后爸爸耐心地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听我讲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我斗胆告诉他我将小远也带去了学校,他笑眯眯地问我:“有没有把小远介绍给你的小朋友们认识?”我连连点头,但是我撒谎了。小远是我的秘密,是我的私有品,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我怎么会把他跟其他人分享呢,我怎么可能让他跟其他人一起玩茶点游戏或者跳绷绷呢,我非常自私地把他藏起来,他就好像是从我的血液里分流出去的小人儿,是禁止被分享的。对爸爸撒谎这件事情叫我感到难过,但是如今的礼拜天我能够和小远打板球,或者是溜进被废弃的小学校儿童乐园里消磨掉一个下午。夜里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面的窃窃私语,爸爸断断续续地对妈妈说:“我觉得我们的小女儿没有过去那么需要我了。”我的心里重重一沉,过去的礼拜天的下午是属于爸爸和我的,他算好时间在太阳将逝的时候带我去最近的公园,我们坐在长凳子上望着一片金黄色的阳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小树林里面,一落进去就顿时碎掉,然后我们在暮色里面走回家,路过最近的西餐馆时买一盒我们都喜欢吃的土豆色拉外卖。我坐在马桶上想起这些,直到小远小心翼翼地站在了厕所门口,两只小小的影子在黑暗中对望着,那个晚上我们躺在床上数羊,灰色的绵羊在我们的小睡房里悄无声息地踏着步子,报纸上说要建造最最高的tomorrow大厦了,我说:“很快,我们晚上就有很大很大的霓虹灯看了。”

tomorrow大厦建好的那天整个城市的人都很雀跃,当霓虹灯在夜晚亮起来的时候,无数个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那些砰砰的开窗声叫身体里面绷紧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和小远尖叫着趴在木头窗框上面盯着那高高在上的霓虹灯望去,黑黑兴奋地拼命扯小远的睡袍。此时我的十二岁生日刚过,小远从荒芜岛的鸟巢里跑出来竟然已经四年了,他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是我在这个孤零零的城市里唯一的朋友,我每天都要跟他说很多话,说到他困倦地睡过去,我知道自己必须紧紧地抓住他才不至于被游满了鸭子的湖水吞噬,我丝毫不能够想象如若有一天他突然从我的被窝边消失,我要一个人坐着夜晚的香蕉车坐那么长久的时间,而小远丝毫不知,他是多么快乐的没有烦恼的小人儿,只有我才会担心得要死,担心有一天孤独重新铺天盖地地降临。那天大厦的霓虹灯只亮了一会儿就暗掉了,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城都暗了,只有我们还痴痴地探着脑袋痴痴地仰着脖子望向黑暗里被云雾遮挡住的大厦的影子。我说:“如果将来能够爬到那顶上去,就可以看到整个城的样子了。”“那得需要很多很多钱吧。”小远嘟着嘴说。这时底下突然响起了咳嗽声,我们俯身看去,见到一只后脑勺儿在茫茫的夜色中欢快地哼起了小曲,妈妈说:“那个新搬来的房客似乎是个音乐家呢。”

这就是M先生,后脑勺先生,歇斯底里的爱人。

明天大厦在倒塌 明天大厦在倒塌(3)

当tomorrow大厦建好后不久我就不再是小女孩,有天晚上睡觉感到肚子里面有湍急的小河横冲直撞,在枕头里面半梦半醒时恍惚记得刚才在某处瞧见了M先生,M先生站在楼下主动提出要帮我提很沉的书包,有一点甜丝丝地醒过来时发现粉红色的睡裙上面是殷红的湿漉漉,我竟然自己镇定地爬起来,从卫生间的抽屉里找出妈妈的东西,自己拆开衬在*里面,然后坐在马桶上面发呆,心里是秋千荡到半空中的空荡荡。这是我第一个对着小远失语的夜晚,在整个后半夜我都蜷着身子面对墙壁空睁着眼睛,我想离小远尽量远一点,我并不想让他发现我正在流血,也很担心他闻到那股怪异的气味,我以为一旦他知道他会讨厌我,直到离我而去。终于房间里透进了隐约红光,而身体里的焦灼不安渐渐被窗户外面隆隆的市声淹没了。我偷偷把睡裙洗了,水冰冰凉,心里莫名其妙地打起鼓,在小远起床前就用滑雪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去上课了。在楼底的走廊里遇见拿着牛奶瓶子的M先生,可能是因为梦见过他,我以为那天早晨他的眼睛在看到我的时候突然亮了,嘴角也露出微笑,这个细微的发现叫我在一瞬间里雀跃起来,我狠狠地与他在走廊口擦肩而过,闻见一股清淡的生姜水气味,心里回响着妈妈的话:“他可是个音乐家呢!”而他显然是个还算年轻英俊的音乐家,有仔细修剪过的鬓角薄薄的多情的嘴唇。

于是我就这样不可阻挡地往一个半大女孩的样子去了,胸口在胀鼓鼓地发疼,洗好头发披散下来的时候宛若顶着一只温柔的黑猫,虽然身体依然清瘦得像个男孩子,但是眼睛发亮。跟小远玩强手棋的时候总是走神,分辨不清到底自己在哪个彩色格子里买下了小房子。而小远并不像学校里那些男孩子般长到十二岁就越发惹人讨厌,他看起来更像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他越是长大越是跟我看起来一模一样了,我们都记不清他最初从恍惚岛上跳出来时的模样,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拍一张照片留下来呢?

M先生果然来找我。他有礼貌地敲响我家的门,问我是否愿意去他家里做客,我想都不想就答应,并且踮起脚尖试图让自己走路的样子更加轻巧,而小远惊异地望着我,他好像一点不相信我就这样走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他那副不相信的样子现在想来我都可以准确地勾画出来:巨大的失望和沮丧。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憎恶那个房间,我都不愿意再次走近那个房间,而在当时我第一次随着M先生走进去,靠着他陌生的手臂看它灵巧地旋转着钥匙时心里却是无比地激动。房间里空荡荡的,但是异常整洁,在房间的中央果真放着一架钢琴,窗帘紧闭,给这架钢琴增添了无穷的神秘感。M先生提出要弹钢琴给我听。于是我认真地搬着凳子在边上坐下丝毫都不敢怠慢,他弹的曲子是巴赫的,我看得出他并没有把我当成是小孩子来哄骗,于是心里面扬扬得意起来,把右腿搁在左腿上面扬起下巴摆出一个自以为最吸引人的姿势,直到M先生用湿漉漉的手指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指,我多么的憎恨他,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做出这些,虽然在我抽回手指时他就紧张而羞愧地道歉,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他有多喜欢我,虽然这种憎恶到了若干年后才越发清晰起来,但是他依然是不可原谅的,而我却不可理喻地向他透露出我童年时代最大的愿望,我对他说:“以后你得带我去明天大厦顶上看看,那里有咖啡座么?如果你请我喝露天咖啡的话,我可以原谅你。”M先生答应了,他答应带我去tomorrow大厦顶楼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并且还带上我最最亲密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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