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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记(19)

童年的小绿靠着门,高兴地死掉了。

于二○○四年十一月八日

明天大厦在倒塌 明天大厦在倒塌(1)

tomorrowbuildingisfallingdown,fallingdown,fallingdown.

——《杜撰记》

我以为当小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tomorrow大厦的外墙定已经爬满了墨绿色的爬山虎,幼嫩的苔藓只生长短短的时间就由葱翠转为了苍墨,那些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在叶子里彻底躲藏起来,没有了入口,而小远在黑暗无光的大厦走道里面独自行走,或许得花上一天的时间。他还不知在大楼的外面,所有的巴士都在公路上排起了长龙,是生了锈的甲壳虫们,爬山虎的叶蔓懒洋洋地敲击着车把手,太阳是番茄酱的浓烈颜色,正缓慢沉下去,四周都是咸清的气味。我不知道得花上多长的时间小远才再次睁开眼睛,是不是城市已经几易其主,但我以为tomorrow大厦总是在的,我也以为我已不可能再与小远一起坐在餐馆的玻璃门边细数门外走过的人了,我等不到太阳变成番茄酱颜色的那一天,我等不到小远再次从记忆中醒过来。

而我染着黑色的指甲,握着空的啤酒罐头站在芬芳扑鼻的草地上面,如果能够跟小远一起利用这无人知晓的漫长岁月一起长成少年就好了,然后他终于可以用瘦削的背脊坐在脚踏车上,咯吱作响地载着我离开这几近倒塌的tomorrow大厦,趁那些苔藓还没有将细小的脚趾伸向我们。

却是枉费着,时机已过。

东海岸的冬天是潮湿冰冷的,而且管道暖气的供应很容易就出了问题,所以一到晚上马路上就鲜有行人。那时tomorrow大厦刚刚建好,报纸上已经是铺天盖地关于它的报道。它是这个正在缓慢向海洋下沉的城市的标志。妈妈无奈地坐在冰冷的暖气管道边翻着报纸,我则趴在写字台前的玻璃上,裹在鲜红色的滑雪衫里面拉着小远冰冷的手,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面。小狗黑黑突然低沉地叫嚣着扑过来,小远快乐地尖叫起来逃开,“它又来撕我的影子了!”他穿着绿色睡袍的小身体在窄小的房间里奔来奔去,撞翻了妈妈装着咸花生的篮子,但是妈妈却熟视无睹,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去厨房。我赶紧嘘开了黑黑,把小远从壁橱的角落里拽出来,他咯咯地笑,我们互相胳肢着,继续趴到玻璃前面,望向tomorrow大厦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最最顶上是金光璀璨的巨大英文字母,我们的面孔前面凝着一团雾气。

最初我还只有八岁,爸爸妈妈因为工作繁忙,假期把我放在邻近城市的乡下奶奶家,那里很安静,总是笼罩着浓重的雾气,有太阳时湖面上就金光闪烁起来,成群的绿头鸭子在有人接近时扑腾着翅膀跳入湖中,偶尔也有天鹅排成人字形从天空中飞过去。没有人跟我讲话,如此孤独,我每天都趴在湖边,跟身边嘎嘎作响的鸭子挤成一团,给每只鸭子都起了名字,第二天忘记了再重新起过,湖对岸是荒芜岛,荒芜岛上有高大笔直的树木,冬天时可以看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鸟巢。小远就是从荒芜岛跑出来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住在鸟巢里的人,我们认识时彼此都只有八岁,他的到来是我收到的最大的一份礼物。他从泛着绿色花汁香味的草丛中钻出来,说:“我叫小远,我们可以一起玩么?”“当然!”我响亮地回答,那时候正是我们最无芥蒂的年纪。

小远眼珠漆黑,面孔像点过水墨的陶瓷,我们俩很快就玩成一团,每天都撒着欢在小镇子里奔跑,爬在巨大的梧桐树上幻想这是一只海盗船,他是霸道的海盗王那么我就是楚楚可人的小公主。我们一起穿着短裤光溜着身体在暖洋洋的湖水里面游泳,把鸭子们惊扰得摇摇摆摆逃散开去。我教他把花瓣绑在手指甲上面染指甲,用这二十只染成粉红色的手指在小床的灯影下做手语游戏玩。我们互相枕着胳膊睡觉,每天晚上讲着故事迅速地沉浸到曼妙的梦里去。在这之前,我总是被独自一人和故事书扔在一起,没有朋友,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沉浸到与小远蜜糖一样的友情中去。

当假期结束,我恳求小远与我一起回城市里去,在我掉眼泪之前,他居然答应了。

一跳下火车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妈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她正赞美我被晒成棕色的蜂蜜般的皮肤,我把小远拉到跟前,他的面孔红成两酡,拼命往我身后躲闪。我对妈妈说:“来看看我的好朋友小远,我们决心住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了。”妈妈咯咯地笑起来,说:“哪儿来的小人儿呀?”她把我和行李一起塞上公交车,好像忘记了小远的存在,于是我在车门关拢前一把拉上在原地踯躅着的小远,他像小纸片人儿般上了车,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被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很紧张,我捏捏他湿漉漉的小手说:“没关系,有我在呢。”于是他镇定下来,开始好奇地伸长脖子望着车玻璃外面的城市,闪烁的红绿灯,此起彼伏的彩色高楼,拿着大串气球的冰淇淋小贩。甲壳虫一样排起队来的出租车亮着不同颜色的顶灯,他激动地张大了嘴巴。

后来我们挤在我那张紧邻窗户的小床上面,脑袋和脑袋靠在一起,从此我不再需要趴在玻璃上对着雾气画画,消磨那段等待妈妈下班钥匙插进门锁的无聊时间,我和小远在家里玩捉迷藏,玩强手棋,准时坐在沙发里面看忍者神龟吃蛋筒。妈妈并没有对家里多出来的小客人表示太多的关心,她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在餐桌上多放了一套餐具,但是坚决不往里面盛任何的菜,她口口声声说:“这纯粹是浪费,哪儿来的什么小男孩?”可是小远不就在她的面前坐着么,在椅子上缩成小小一团,于是我把我的那份饭菜分一半放在小远的盘子里面,我那么爱他,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让给他,但是他并不喜欢我的那些绣花边的小睡袍,他总是穿着自己的那身绿色睡袍。爸爸偶尔在心情好时,会笑眯眯地问我:“你那位小客人最近怎么样了?他叫什么来着?”“哦,爸爸,他叫小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等等我们就去玩办家家了,你也想一起来玩么?”于是爸爸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不怪他们那些大人,他们总是忽视那些看不见的小人,而我有了小远,我不用再担心任何人看不见我了。

明天大厦在倒塌 明天大厦在倒塌(2)

只有小狗黑黑是个大麻烦,它总是捣蛋,对着小远叫,把小远追得满房间地跑,小远便尖着嗓子叫着:“它要扯烂我的影子啦,坏蛋狗!”“可是你哪有什么影子呀,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影子的小人呀。”我咯咯笑,用枕头遮住脸笑,那段日子里小远总是幻想自己是可以带我从窗户里面飞出去的彼得潘,但是他忘记了自己没有可以让我巧手缝补的影子。

很久以后有一天,站在tomorrow大厦的顶端,白天,看不出霓虹灯的光亮,但是巨大的铁架子底下风很大,M先生突然脆弱地缩成一团,几乎带着哭音地回忆起童年来,回忆起他对严厉挑剔而又骄傲的母亲的仇恨。他说母亲在他的童年里试图消灭他所有的自尊,而他则每天都图谋着能够在母亲的茶里面撒上老鼠药,他给母亲起绰号,四处散布关于她的谣言,但是她总是不可战胜的阴影。于是M先生问我:“你的童年是不是也与我一样的阴云密布?”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不,那是我最最美妙的一段时光,我总是在做梦的时候差一点就回到了那里,但是总是差一点。”我的童年简直就是布满了雏菊和百灵鸟的,但是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过分阳光透支,才导致我得用整个冗长艰难的青春期来做偿还。如今站在这城市里唯一的一座高楼顶端,望向底下灰茫茫的小房子,窄小的马路迂回,车子像是灰色的绵羊群正爬过山坡,而身边的M先生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老人,我早已不再需要他了,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他,我恶狠狠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要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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