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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之燕(145)

是他吗?流芳怔怔地盯着那个背影,喉头干涩,心底百味陈杂,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安,踯躅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押她上山的黑衣人早已悄然退却。她立在原地静默着,而他,背对着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沏着茶,动作熟练而优雅,谁都看不见温文尔雅的面具下那颗痛苦纠结的心。

流芳也看不见。她只想着,要是真的是他,那就好了,她心底潜藏着的满满是对他的愧疚的回忆;而且,她和容遇之间闭口不谈的那个心结终于得以消解。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说:

“是你吗,怀琛?”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陌路 1

听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明明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乍然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的手还是顿了一顿,站起身来转向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她的疲累和狼狈,也没有忽略她眼中的惊讶和激动,他望着她,淡淡然地说:

“很意外?不过也是,能在断魂弓下捡回一命,感到意外也是人之常情。”

那目光清冷,极像冬日初阳,本应温热的视线,却融冰碎雪般失去了温度,流芳只觉得他看她的一眼宛如刀锋,冰冷而犀利。

“怀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急忙解释说,“如果那日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又如何?”顾怀琛笑了,神色晦暗不明,径自坐下,流芳默然地坐在他对面的竹凳,看着他泡茶。

“你要留在陵州,你要留在他身边,是你的事。他不守承诺,暗箭伤人,是他失德失信,与你何干?你替他道歉,没有必要,也没有用。”

淡绿微黄的碧螺春一线流泉般落入紫砂杯里,流芳有一瞬的失神,她说:

“是容遇亲手伤的你?”

“如果我说不是,你就会觉得,这件事情也许与他无关?”茶烟正浓,炉中炭火正盛,映衬着他淡漠的神色,流芳忽然觉得,面前这人前所未有的陌生。

“怀琛,你在陵州出的事,我知道他脱不了关系。我很抱歉,也不知道该如何能让你原谅,我不知道,这一段时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让你变得如此的……”如此的愤世嫉俗,失去了一派的平淡温和。

“喝茶吧,茶要冷了。”他打断她的话,她讪讪地伸手去拿杯子,一口抿尽杯中的茶水。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他望着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而连目光也变得温润起来。流芳心底叹息一声,说:

“记得。苏西湖畔草漫漫茶馆,你在我面前煮的第一次茶,就是这个味道。”

顾怀琛缓缓地摇头,“不对,流芳,不是这个味道了。因为,不管是煮茶的水还是品茶的人,都不一样了。”

流芳这时忽然觉得眩晕,眼前的景物和人逐渐模糊起来,她极力睁开眼睛望着顾怀琛,昏倒之前用尽所有力气问了他一句: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在茶中下药?

为什么?他伸手一揽把她倾倒的身子揽入自己的怀中,有那么一瞬脸上冰寒冷漠的面具寸寸开裂,忧伤而带着自嘲,看着双目紧闭绵软无知的流芳,说:

“我是不是一直太纵容你了,总是不想勉强你希望你自由恣肆地随性活着,所以你才越行越远?我没有死,我回来了,我就再也不会容忍你留在他的身边。流芳,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留住你的……”

“主上,”黑衣人常磊单膝跪地禀告道:“老韩王带着五十陵州府卫,正在桂山入口处迂回,迟迟不入山谷。”

顾怀琛脱下流芳小指上的碧色翡翠玉戒递给常磊,说:“把这个送过去,他会进谷的,我离开后听莫先生的指挥,一切按计划行事。”

不断的颠簸终于让流芳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神智,她睁开眼睛,只见到了一幅白色的衣襟,她这才感觉到原来自己躺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她用力想挣扎,可是手脚酸软无力,动弹不得。

“醒了?”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疲惫,“流芳,想喝水吗?”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她的喉咙干涩不已,艰难地说了一句话。

“桓城。”

桓城?她的心一沉,那岂不是温不平据守的虞州最后一城?容遇大军围攻靳城,应是派人封锁了所有到桓城去的路了,可是他仍然能暗中突破防线到桓城去,那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容遇的大军中,有着顾怀琛的人。

她打了个寒颤,问道:“顾怀琛,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桓城去?你想要利用我威胁容遇?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子做的,即使你已经对我无情,即使我不是你的亲妹,我也不相信我所认识的顾怀琛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他!”

他笑了,眼中是深深的嘲意,“你介意吗?为什么容遇不择手段可是你仍然可以留在他身边,反过来顾怀琛不择手段你就受不了了?流芳,你太不公平……”最后一句隐约带着轻微的喟叹,却冷意陡生。

“你变了。”流芳无力地闭上眼睛,“顾怀琛,你真的变了。”

“不是变了,”他依旧微笑着,“而是死了。流芳,你认识的那个顾怀琛,已经在蔚海上死了。中箭的人本应是我,可是江南……江南猛然扑过来挡在我身前,那一箭,直穿他的胸腔,箭头甚至也刺入了我的左胸。我落入茫茫蔚海,一直抓着江南的手不放,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抓着一块木板漂浮了三天,温不平的船救起昏迷的我时,江南的尸身已经茫然无踪了……”他的语调平缓,如话家常,甚至像是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是一字一句中无不让人感到那压抑着的愤怒和悲伤,仿佛水下冰山一般庞大。

流芳此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懂如何去安慰他,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立场去安慰他。

“明明该死的是我,为什么死的却是江南?明明是我不听老师的遗命,妄自多情,却送了江南的性命……你不知道吧,江南本姓孟,孟天长独子因病早逝,只给他留下了惟一的孙子,自幼寄养在乡间,恩师去世后,江南因着不愿声名外露所以才跟着我称我一声公子,其实,我和他比亲兄弟还要亲。可是百里飒却杀了他,尸骨无存,你说,我该不该恨?!”

流芳的眼睛一瞬间惊讶地瞪大了,是老韩王杀的江南?!不是容遇,她早该猜到的,若是他所为,以他的为人他根本不屑于否认。连一个解释也没有,宁愿被她误解了也无所谓,原来是害怕她知道人是老韩王杀的。

“你该恨。可是,你也该知道,容遇如果要杀你,根本无须等到那时候,早在兰陵酒庄,他就可以杀了你。”流芳说,想起容遇,想到自己腹中的胎儿,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劫难,不由得鼻子一酸,几欲掉泪。

“流芳,你还不懂吗,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如果,”他说,“只有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