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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夏晴深(137)

丝竹之声越来越大,我走在最东面的一条抄手游廊中,尽头处有一处高阁碧瓦飞甍明灯高悬,丝竹声就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你!给我站住!”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呼喝声,我顿住脚步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恶形恶相地叫住我,“你是那个院子的?!我们都忙死了,你拿着木盆晃悠干什么?!”

“我是后院的粗使丫鬟,我……”

“少废话!”那女人一手夺过我手中的木盆,然后往我手中塞了一托盘的巾帕,“拿着,进里间伺候着!再让我看见你偷懒,打断你的腿!”

我唯唯诺诺地捧着托盘走近笑语喧天的悬雨阁,明晃晃的羊皮纸宫灯照亮了整个厅堂,我的脚还没有跨进去,忽然里面一人踉踉跄跄地从门内扑出,把我手中的托盘撞跌在地,我正吃惊而不知所措之时,那紫红锦袍男子一手搭着我的肩,另一手勾住游廊阑干,喉咙一阵声响,随即秽物就往外吐泻出来,我连忙捡起巾帕递到他嘴边,他转过脸来看我,五官深刻,眉浓如墨,本应凌厉的眼神此时蒙着一层浓厚的醉意,他看见我也是一怔。

我的心一阵慌乱,承中,承中,你还认得我吗?

他的手臂骤然收紧,在我耳边狂乱地叫道: “是你,真的是你!”话一说完,我肩上一沉,他重重地压下来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力度整个人就向后摔倒在地上,“啊——”我惊呼一声,背脊硬生生地撞到地面,那叫一个疼啊!

而承中却趴在我身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忽然里间传来一声清脆可闻的琉璃杯盏破碎的声音,霎时一切的丝竹声都停顿下来,一个清灵柔美的声音讶异地问道: “尧哥哥,发生什么事了?你的手……”

“刚才,谁在外面说话?!”冷淡的声音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

这时,刚才那个凶狠的女人腻声讨好地回答道: “禀王爷,是长信侯喝醉了有个丫头不识好歹吵扰了王爷,芸娘这就去教训她,请王爷息怒。”

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窗纸,却远如千山万水,我坐起来想要推开承中,但是他的手却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腕不放,那个芸娘转身出来让人帮我扶起承中,在我腰肢处狠狠地掐了一把,口中骂道: “叫你出声惊扰了王爷!笨丫头!”

我痛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她让我把承中送回房中休息。我回过头看着那灯火明如白昼的门口,不知为什么就是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喊出那个名字。

近君情更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为了我笑看浮华,视名利天下如同草芥;不知道你的心是否会因为我的重新出现而长出新绿褪去荒芜,不知道你看见我时会否恍如隔世……可是我回来了,继尧,这一次,我绝不会剩你一个人孤清地独立人世。

承中躺到床上,双目紧闭着,脸上尽是红晕。我挣不开他的手,只好坐在床沿看着其他丫鬟忙碌地为他递上热毛巾和解酒茶,一位丫鬟看着我不自在的脸色说: “妹妹可是新来的?不要害怕,长信侯每每喝醉了就是这样,拉着我们的手,口中念叨着一个名字……长信侯没有恶意的,只是妹妹可要苦了,他可能会一直握着妹妹的手到天明。”她有些同情地看着我说。

丫鬟都退下了之后,我伸出另外的一只手给他按压着眼睛两旁的穴位,忽然他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按住了,他的眼帘稍动,口中喃喃道: “我又喝醉了是不是?为什么我每回喝醉了都能看见你,我终是比司马继尧幸运,只要喝醉了你就来见我了。司马继尧他,无论怎么喝,都不会醉……你知道我又多恨你吗?你不爱我,不能还我的情,却一次又一次不放开我,你真想让我记你一辈子然后孤独终老?我中毒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何必你来多事?你把命赔了上去,你让我拿什么来还给我最恨的司马继尧?你想让我欠他一辈子的情,一辈子都还不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按住我的肩膀,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一脸,他的双臂渐渐收拢,我伏在他的怀内,听着他一起一伏的心跳,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我推开他的手臂,拭去眼角泪痕,整理了一下衣饰,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我往悬雨阁走去,在回廊上截住一个丫鬟,对她说: “这位姐姐,长信侯有重要的物事要送去给屹罗太子,不知太子是否在悬雨阁内呢?”

那丫鬟点点头,我把手中用巾帕包好的竹哨子交到她手上,说: “还请姐姐代为转交,若是太子问起长信侯,姐姐就说小婢我在门外候着太子问话就好。”

那丫鬟不耐烦地瞪我一眼,转身走进了悬雨阁。我在门边垂手而立,我在等,等行云把慕遥带走我便不顾一切地回到他的身边,不管他是不是那个别人口中的魔君,他都是我的梅继尧。

慕遥一脚踏出悬雨阁的门槛,淡淡然地扫了我一眼,他冷哼一声,说: “替我转告长信侯,本太子已经不玩这么无聊幼稚的东西了!”他故作生气地一手把手中的巾帕塞在我手里,幸好我早已准备好,及时地把手中的字条送到他手上,他一拂袖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夜已经深了,守备府更加安静,我捧着木盆走回后院,正想推开后院的门,忽然一只手毫无预兆地用力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木盆应声落地。巡逻的士兵闻声而至,大声喝问: “发生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司马承中煞有气势地回视领头的军士,“她是本侯房中的丫鬟你不认得是自然,难道连本侯你都不认得吗?”

那军士慌忙赔礼,然后领着巡逻队走了。朦胧的月色下,院子里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番惑人的暗黑。

“你到底是人还是鬼?”他的手抚上我的脸庞,我怔怔地望着他,淡薄的光线下他的面容有着几许哀伤。

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却用力地拉住我不容分说地向他的住处走去,房里的丫鬟看见他一脸的暴戾神情都识趣地退下了。

门被他重重地关上。空气顿时沉静下来,只听到自己微微急促的呼吸。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是谁?”

“你说呢?”我带着些许激动,微笑地看着他。

“不可能的!你明明已经……”

“承中,我侥幸能逃离大难,这个中因由,一时半刻也解说不清。日后我定当向你讲述一切,但是当下,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时,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 “你想助屹罗太子回国?!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我更加知道继尧为什么会挥师屹罗。”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承中低吼一声,深深地凝视着我,“你不知道那一夜,他几乎就要疯掉了,一动不动地抱着已经失去了意识失去了脉搏心跳的你坐在嘉鱼水榭之中,房内燃着十几个红光缭绕的炭盆——我当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眼泪,就那样痴痴地抱着你……我本来极恨他,可是当时我的心中除了悲怆怜悯之外,再也无法提起任何情绪了。我只想到,你不爱我,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