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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93)

与其整晚在床上腰酸背痛,公主选择盘腿静坐,闭目养神。

她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想起寒夜里那些可能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民,还有今日方良过来迎接时的情形,几个画面来回闪现,再到今夜宴上崔千的话。

这座上邽城,似乎有些古怪,但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怪在哪里。

陆惟应该也没有答案,否则不会借着晚餐特意把自己请过去,结果赔上一顿光明炙,也没能从公主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启发。

若是自己能说出点线索,陆惟岂不得过来求着她开口?

公主朱唇翘起,笑得有些趣味盎然,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既是这样的条件,睡眠自然不可能深沉到哪里去。

隔天天还没大亮,公主就起身了。

她随便吃了点东西,带着风至出门。

两人行至城下,风至亮明身份,与公主顺利登上城楼。

居高临下,两人很清楚就能看见城墙内外的情形。

城外,官府果然已经开始施粥,一多半的流民排队拿了粥去一旁坐下,小口喝着,另外一些还在排队等着领。

风至遥遥望了一眼,那粥不算浓稠,但也绝对不会稀得像水。

她也是苦出身,入宫时已经记事了,知道这种粥就算是很良心了。

“看来方良没有说谎,说赈灾就当真是在赈灾。”

城内也有施粥点,不过被放进城的流民不多,大都是城内有亲戚,或者被喊去以工代赈修补城墙的,他们领到的粥也要比城外那些流民更稠一些,甚至还有一个额外的馒头。

馒头也是粗粮所制,灰扑扑的,说不上是陈米还是麦麸,总之一看就知道口感绝不会好吃到哪里去。

“再过几日,可能就连那种馒头都拿不出来了。”

说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公主转身。

方良踩着石阶上来,手还时不时扶一下城墙。

他看上去比昨日更憔悴了,目下青黑,嘴唇干裂,衣裳也还是昨天那身。

“方刺史。”

“公主殿下。”

方良深深施礼。

“臣昨日忙乱,接风宴时还在处理公务,不得已才假托告病,还请殿下恕罪!”

公主伸手扶他:“方刺史职责所在,不必多言,反是我来得唐突,干扰你的公务了。”

方良苦笑:“其实哪有那么多公务可忙的,说到底就是两字,钱粮!如今大雪成灾,眼看开春播种的农时也要延误,官仓也即将告罄,臣这些天都是在想法子,尽量筹措更多的粮食,起码让城中百姓先度过这道难关再说。您看——”

他指着城外源源不断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都是秦州附近几县吃不上饭,又无地可种的百姓,再冷下去,这样的人还会越来越多,上邽城容纳也有限,我总不能不顾城中百姓,将他们放进来无所事事,可城中又没有那么多工事可做。”

这位秦州刺史,生生被愁白了头发,寝食难安,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第46章

“我没记错的话,本地应该有门阀世家吧?”公主问道。

“有,陇西李氏的旁支在此,还有贺家与范家,算不上门阀,也是颇有名声的商贾。实不相瞒,臣也正打算将这些人请到一处,向他们先借些粮食,只是他们也不傻,只要我一露出请客的风声,他们就敢马上将粮食藏匿起来,或者寻了借口搪塞。”方良长叹一声,看样子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公主笑道:“既然他们不肯借,那就也不必请吃饭了,直接上门要,岂不是更好?”

方良:“这……”

公主:“该如何做,方刺史主政多年,想必比我有经验,用不着我来指手画脚,我就不多言了。”

方良点点头:“多谢殿下,不知殿下在官驿用度可还足够?”

公主也不客气:“炭少了,半夜冷醒。”

方良歉然:“臣疏忽了,晚些时候就让人送过去。”

他陪公主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却没有待很久。

“臣还得去张罗粮食,就先失陪了。”

公主颔首:“方使君只管去忙。”

方良行过一礼,转身匆匆离开,背影微微佝偻,脚下却生风。

“你看方良如何?”公主问风至。

“鞠躬尽瘁,恪尽职守。”风至想了想,“而且人挺厚道的,方才殿下您提了门阀的事情,他本可趁机请殿下出面帮忙说服城中高门富户借粮,却没有这么做。打从回来起,奴婢跟着殿下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过这么多都护刺史郡守县令,却从没见过一个像方使君这样,能全心全意为老百姓奔波的。”

公主:“其实李闻鹊打仗厉害,也有做事的心思,他只是有些倨傲。”

风至:“可殿下您不也说过,一个倨傲的主官,最后容易误人误己。”

公主笑了一下:“人都有缺点,只看这缺点会不会影响大局,正因李闻鹊立身还算正,哪怕刚愎自用,我与陆惟都还想提点他一番,以免他真的误己终身。”

风至:“所以还是方良这样的更好一些吧?依我看,当初张掖郡若是以李闻鹊为都护,方良为郡守,也许数珍会那种地方也早就被铲除了呢,根本不至于发展壮大!”

公主摇头:“不好说,这秦州官场也不太平,否则昨夜接风宴就不会少了那么多人。”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风至闲聊,目光却落在城楼下,那些流民身上。

天气太冷,也没有阳光,喝粥喝了个肚圆的流民正蜷缩在城楼下面,靠发抖取暖。

其实他们这种摄入稀粥并非真正的饱腹,只是灌满了水,过没一会儿,撒泡尿,肚子就又会开始饥饿,循环往复,最终彻底失去力气,在饿死之前就会被冻死。

其实有没有这两碗粥,他们的结局可能都是一样,方良辛辛苦苦筹集来的粮食,可能顶多只让他们晚死几天。

想要真正让他们活命,只能改变这个世道,改变门阀兼并土地,让百姓走投无路的现状,改变商贾依附门阀,垄断商路,令寻常平民连小营生都难以维系的情况,要改变皇权与门阀共治天下,让寒门子弟也能有晋身之阶。

这谈何容易?

但难,就不去做了吗?

公主忽然想起陆惟。

这个男人曾经在冯华村说要当权臣,可以帮她一起改变这个世道,那时公主不以为然,觉得对方在大放厥词,因为她见过无数人沾染权力的样子,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总在拥有权力的过程中开始变质妥协,最终腐化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陆远明纵然容貌绝世,一颗心也是七情六欲爱恨嗔痴齐全的,如何就能例外?

但现在,公主的想法却稍稍有些改变了。

“殿下,您在想什么?”风至见她久久不语,不禁小声询问。

“我在想,陆惟。”公主道。

“哈?”

公主一见风至表情变化,就知道对方误会了。

但她只是一笑,也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