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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147)

陆惟:“其实我一直怀疑何忡当年是故意得罪公主,被发配出京的,他在梁州经营多年,能一直在刺史任上,不升不降,多半也是找人打点过的。现在方良死了,没有人与他配合,他只能孤注一掷前往长安,肯定就会想到李闻鹊追上去的可能性,李闻鹊想要在何忡抵达长安之前堵到人,就未必能做到,说不定到时候还得在长安有一场血战。”

他虽然如此判断,也没有唆使公主跑去长安救驾的打算,毕竟他们就这么点人,去了也什么都干不了,不如离远点旁观局势,说不定还能观察得更清楚点。

当此之时,没有比秦州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主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何忡也是个能人,说不定这场仗一时半会还真没法见分晓。”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不知不觉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民宅聚集的区域。

这里也曾是流民军肆虐过的地方,但现在脚下青石板都被雨雪刷洗过了,缝隙里还残留青黑色的污渍,也分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已经变色的血迹,还是岁月长久磨砺留下的印记。

“前面那间宅子,应该就是杜与鹤死的地方。”陆惟忽然道。

公主微微一怔。

她对杜与鹤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即使两人见过,对方当时还装病被她看出来。

可在杨园陆无事那里听说他的死讯,以及他是因何而死之后,公主心里还是泛起淡淡莫名的滋味。

她知道,这种滋味,十年前的章玉碗没有,长安那些达官贵人可能也没有,它只会出现在十年后的章玉碗身上。

她还知道,陆惟也许与她有着一样的触动。

只是两人早已习惯八风不动,不肯表露分毫。

“去看看吧。”公主说道。

两人走到院子外头,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童声。

“阿娘,我出去玩啦!”

“小心些,别跑远!”

“知道啦,我就去隔壁找六郎!”

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过来,小短腿费劲迈过门槛,抬头就看见公主和陆惟二人站在那里望着她,不由吓一大跳。

前不久的阴影还未驱散,她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阿娘,阿娘,有人!有人!”

妇人急急忙忙奔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小姑娘,再看公主他们,便愣了。

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这位嫂嫂,我们是杜与鹤的朋友,正好路过此地,所以在外面逗留片刻,惊扰你们了。”陆惟道。

他便是不说这话要进去看看,妇人只怕也会答应,更何况他这样有礼,妇人忙道:“原来是杜长史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来喝碗水,阿囡,不许顽皮,去外面玩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看见公主手里的面人儿小猫,立刻被后者吸引了,眼睛黏住不动——沾灰的红糖糍耙方才半道上已经被公主偷偷扔了,陆惟看见了也没揭穿她。

公主笑道:“若是别的,我就送你了,可这面猫儿是旁边这人送的,当着主人的面把礼物送出去,只怕他回头要找我算账的。”

陆惟抬头看天,听而不闻,好像那万里无云忽然生出朵金花来。

第69章

妇人忙行礼告罪。

“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二位见谅。阿囡,快出去玩!”

小姑娘只好慢吞吞走出去,一边回头看小白面猫儿,依依不舍。

“屋内有些逼仄,我家男人还病着,不好让二位跟着在里面烦扰,不如在院子里坐坐,也宽敞些!”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有些不知所措。

“你且去忙,我们坐会儿便走了,本不该来打扰。”陆惟望见脚下石砖缝隙里还有深一道浅一道痕迹,马上就认出这些都是干涸了深入石头,清洗不掉的血。

这里应该就是陆无事所说的,杜与鹤出事的地方。

虽然陆惟说不用招呼,妇人还是端了两碗水出来。

“这是井水烧开的,干净水,两位可以解解渴。”她也看出两人身份不一般,有些拘谨。

“你夫君是因为乱军受伤的吗?”陆惟问。

“是,”妇人有些黯然,“那天我们在家躲得好好的,也没冒头,那些人突然就闯进来,还要拉了我走,我夫君一下就急了,拿了把菜刀冲出去,结果却被打,要不是杜长史……”

陆惟:“他现下如何了?”

妇人:“被敲了头,后来虽然醒过来,也时好时坏的,经常说头痛,这不,也干不了活,躺在床上呢,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忧愁随着她的话在眼角眉间积攒起来,层层叠叠的几乎要压垮了她。

公主道:“我认识城里几位大夫,医术还不错,你若不嫌弃,不如让我们去看一眼,回头我帮你问问大夫。”

即便家里不富裕,为了丈夫已经掏空家底,公主这一问可能又要让妇人日夜不停做些绣活才能赚到,她仍是打起精神。

“两位请随我来,就是里面药味重,怕熏了你们。”

屋里有些昏暗,药味的确弥漫四周,让人脑袋发沉。

男人低低的呻吟从里屋传来。

“兰娘,你在和谁说话……”

“是杜长史的朋友,他们路过此地,进来看看。”妇人听见他的声音,忙进去将人扶坐起来。

男人满脸痛苦,似乎就连坐起来这个动作都让他难受。

这种情况,去药铺随便抓几味药肯定是看不好的,公主心里有数,估计回去得让人找两位大夫过来给他看看才行。

男人看见他们,要挣扎下榻,却被陆惟拦住,他也有些气力不济,只好一脸歉然。

“若不是杜长史,我连命都保不住,我们无以为报,想问问杜长史家中可还有亲眷?我平日里编些竹篾竹筐,虽不值钱,手艺却还过得去,想给杜长史的亲眷送点东西,聊表我们的心意。”

陆惟道:“杜长史有一双儿女,他出事之后,遗孀准备带着儿女扶灵回乡,只因如今世道不太平,才没有贸然动身。你的心意,我代他们领了,他们如今孤儿寡母,不愿多见外人,只想关起门过清净日子。”

夫妻俩闻言更是惶惶不安。

陆惟也未再多言。

许多事情需要时间去调和,单凭言语劝慰是解决不了的。

两人离开时,陆惟分明看见不大的堂屋里还供奉了牌位,上面正是杜与鹤的名字,牌位面前三炷香,袅袅燃了一半,正是清晨就上好的香,而不是等陆惟他们来了才装装样子的。

在世族看来,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垄断学识财富权力,都是应有之义。

但市井百姓中,固然有麻木不仁听之任之的,也有王二那样不甘绝望奋力想要挣出一条生路的,更有这一家陆惟甚至连姓氏都不知道,也与杜与鹤素不相识,杜与鹤却为了他们而死,他们也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报答的。

走的路越长,见的人越多,世间百态,人心千面,陆惟就越觉得世族自诩高贵不同凡人的可笑。如他生父那般,固然也是名门出身,可这一辈子都在女人肚皮上辗转,比那些终日需要劳作忧心三餐的百姓又高贵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