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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115)

对方中等身材,年纪不大,脸上的胡子却是特意留的模样,身上衣服都是破旧打过补丁的,但尚算干净,许是沐浴过的缘故,身上也没有古怪味道。

“外面杀了许多人,什么陇西李氏,还有他们说最有钱的贺氏孙氏,也全被杀干净了。”

张嘴第一句话,就是云淡风轻的杀戮。

“血流了一地,把街上砖石缝隙都填满了,打扫起来有些麻烦,最近几天就不管了,公主要出去看看吗?”

“我被崔千软禁于此,恐怕也出不去,倒是劳烦你将外头的情况说与我听,多谢了。”公主想了想,“城中除了流民之外,还有许多因天寒地冻而拮据的百姓,你们抢了那些富户之后,若有余粮,不如分些去给城北城西的贫民,他们多是居住在升平坊和吉祥坊一带。”

王二郎脸上的讶异越来越浓,简直掩饰不住。

他的确是存着进来先恐吓一顿的心思,内心深处未尝没有存着恶意,觉得今日也能看见高高在上的公主泪流满面求饶的模样。

可他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公主会是这种反应。

听见屠戮,不是害怕,不是惊慌,也不是兔死狐悲的担心,而是谢谢他,甚至还让他们分粮给贫民。

王二郎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你不是路过的吗,怎么知道这城里贫民住在哪里?”

公主:“自从方良说官仓没粮之后,我就让人打听过了。除了你们之外,城里还有不少人也吃不上饭。所以先前我还分出我们带来的一半干粮,交给方良,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打进来了。”

王二郎冷笑:“若非你们这些贵人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让我们吃不上饭,我们如何被逼到这等田地?”

公主点点头:“你说的也没错,所以十年前,我就去柔然和亲了,柔然人如何凶残,你想必也有耳闻。十年过去,我协助朝廷将柔然消灭,还中原百姓一个安宁太平,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吧?”

对方一愣,似没想到公主思路如此刁钻,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柔然人,与我们无关,他们打不到这里来,我们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王二郎憋出一句,似也觉得勉强,便匆匆转移话题,“你是公主,定是知道皇帝如何过日子的吧?每日要吃几顿饭,用几个奴婢服侍,马车要多少匹马拉?”

公主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他身上有着小民的狭隘偏执,却也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古籍有载,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在本朝之前,皇帝马车一般都是八匹马,不过我阿父当时很少出行,一般出行也只用四匹,因为他的御辇较小,四匹马就能拉动了。至于后面的皇帝,我就不晓得了,因为那会儿我已经去柔然了。”

王二郎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倒不是觉得皇帝简朴,而是他本来已经做好公主大喊大叫训斥痛骂,拒不合作的架势,即便说话,肯定也是像其他贵人一样冷嘲热讽,却没料到对方竟是有问必答,还言无不尽,态度也平和近人,如同两人只是邻里乡亲坐在一块叙话,竟是让他半点火气也生不出来。

面对这种异乎寻常的情况,王二郎有些局促,在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能攻击公主造成伤害时,他选择腾地一下起身,怒气冲冲大步离去。

公主:……

她原还想等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再试探询问方良的事情,结果王二这就直接跑了,倒是白费一番工夫。

但是这一番谈话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上邽被屠城了。

确切的说,是城中世家富户被屠杀了。

王二是个流民,从家乡来到上邽,肯定也吃过不少苦,他能聚起那些流民,让他们以他为首,肯定也是有点本事的,既是连他都说血流成河,那必定是死了许多人。

陇西李氏在本地是旁支,但几代繁衍下来,连带家仆奴婢也有上百口人,还有贺氏与孙氏,也都是本地出了名的商贾富户。

只怕现在外头,已是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外面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屋内没有沙漏,但应该差不多到辰时了。

一夜未眠,说不困倦是假的,但公主估计自己在这里没法清静太久,想要见她的人,应该不止王二一个。

饶是如此,她还是手肘撑着下巴,任凭倦意侵袭而来,瞬间昏昏欲睡。

敲门声果然再度响起。

这回很有礼貌,公主没应,对方也没贸然推门进来,而是很有耐心地继续敲着,大有她不应就不走的架势。

公主叹了口气,怎么就连眯一会儿都不行。

“进来。”

下一刻,她面露意外。

“我还以为你能一直忍着不出面,让崔千来当这个恶人呢!”

对方笑了笑,朝她拱手行礼。

“对殿下而言,什么是恶人,什么是好人?”

公主也笑起来:“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了,方使君这是准备与我坐而论道?”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破口大骂,两人碰面,竟是这番仿佛老友相见的和谐。

“不敢叨扰殿下,听崔千说,殿下想见我,我就来了。”

“我的确有些困惑未解。”

“殿下请讲,若是能答的,我必知无不言。”

王二虽然怒气冲冲走了,方良却来了。

他的态度比王二还要好,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诚恳。

公主也不客气:“杨园的案子,是不是你布置的?”

方良略略有些意外。

“我以为殿下最先会问我流民军或城中大乱的事情。”

公主笑道:“这个问题,我怕方使君不肯告知,自然是得珍惜机会,先从好回答的问起了。”

方良也笑:“殿下妙人也。那就一个个来吧。不错,与杨园有关的两个案子,都出自我之手。”

公主蹙眉:“据我所知,那功曹黄禹还是方使君你的远房亲戚吧,那满门十二口的人命,就为了陷害杨园?而且这案子未免做得太糙,再多两日,我们怕是就能找到真凶了。”

方良道:“这案子本来就不是为了陷害杨园,只是借他来拖延二位的时间,所以糙不糙的,不打紧。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可见效果还是不错的。至于黄禹,此人流连赌场,赌瘾深种,我也曾苦口婆心劝过他许多回,可惜他都听不进去,还到处借钱,秦州府的同僚,几乎没有不被他借过的,他走投无路,差点连女儿都要卖掉,可要真那样做了,那就变成北朝最大的笑话了。”

公主凝目:“因为如此,便索性连他家人一块杀了?”

方良叹了口气:“人生苦短,父母又是孝道所在,有这样一个爹,他的儿女以后能快活到哪去,不如一块走了,也算是解脱。”

公主算看明白了,这方良竟是个佛面蛇心的人物。

她也叹了口气:“我刚到上邽城时,见方使君日夜奔波,为了百姓不辞劳苦,还很是敬佩,如今看来,却是我看人的眼光还不到家,得好好修炼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