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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101)

“说说杜长史吧。今日我在外面遇到杜与鹤妻子唐氏,她去给杜与鹤抓药,明明是一个风寒,药方上也都是四平八稳的药材,她却连来了三四趟,生怕别人看见杜与鹤,又怕别人不知道杜与鹤生病。我心下起疑,便与她套近乎,去了杜家,这才发现,杜与鹤果然在装病。”

她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在杜家的事情讲清楚了。

该说不说,杜与鹤装病,可比那勇田县令魏寅高明多了,魏寅装病,连粉都没敷匀,杜与鹤好歹还知道让媳妇去请大夫,让旁人看见她进出药铺呢。

“杜与鹤为何要装病?他畏难怕险,觉得安抚流民是个苦差事?还是不服方良?”

陆惟摇摇头,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方良如何?”

公主道:“雨落对他印象甚好,觉得他是好官。他与我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府兵对其忠心耿耿,肉眼可见,怕也是对这位使君心服口服。”

她说了旁人的,就是没说自己的。

陆惟:“殿下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公主道:“不,我也觉得此等情势下,方良能做的有限,他因为官仓缺粮,就想去与本地门阀富户借粮,就这点而言,已是难得。换作别的地方官,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不放流民进城了,那样就算饿死再多人也在城外,他大可推卸责任。”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我只是有些奇怪,方良如此殚精竭虑,底下官员却各自为政,他在秦州任上三年,就没想过把人心收服了吗?这些人如此消极,他平日是如何能顺利处理政务的?”

换句话说,底下的人都不听话,他的政令要怎么推行?

两人沉默片刻,抬眼四目相对。

“秦州的水太深了。”陆惟道。

公主点点头,表示赞同。

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危险几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哪怕现在表面看上去暂时还算风平浪静,可隐于其下的暗潮渐起汹涌之势,一下就让他们察觉到了。

“夜长梦多,等刘侯来了,我们就直接启程吧。”公主顿了顿,“我从柔然回来,随车带了些财物,回头若方良借粮不成,就分出一半,给他去买粮,多少能撑到开春。”

陆惟望着她,默默无言,目中似有意外。

“陆郎感动了?”公主轻轻一笑,“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着想,若流民太多,堵住道路,我们想要离开也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陆惟道:“我为殿下再吹一曲吧。”

公主托腮:“可以点曲子吗?”

陆惟:“殿下想听什么?太难的我不会。”

公主:“那就《行行歌》吧。”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这是学堂启蒙的诗歌,三岁小儿也能朗朗上口。

田间野外,时常响起孩童吟唱这首诗的歌声,可以说北朝上下,无一不会。

陆惟想了想,拿起竹笛,放到唇边,吹的却是另一首曲子。

天阔云低雁,春来花开迟。时光不可追,少年难再来。但惜韶华好,莫待寒霜覆。待得雪霁日,故人犹旧颜。此情怀千岁,生死不相移。

曲调清扬,未有分离之悲意,却有重逢之惊喜,甚至到高潮处,还有一丝高昂激越,鸟雀跃飞,鱼龙入海的惬意。

这首曲子不像《行行歌》那样广为流传,但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不知不觉跟着唱出来。

“殿下也喜欢这首曲子?”

“我弟弟喜欢,从前他经常吹,当时老被我打断,他气得要拿笛子打我,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风雅骨头。”公主掩唇笑道。

公主只有一个亲弟弟,那就是先帝,景德帝章榕。

陆惟:“那殿下现在喜欢了?”

公主:“你吹着吹着,我便喜欢了。”

陆惟摇摇头,重新将曲子又吹了一遍。

暖炉里燃烧的炭已经熄灭了,但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今夜没有寒风,暖炉熏得公主昏昏欲睡,这笛声更像是将她拉入幻梦回忆的指引。

“你怎么与章榕吹得一模一样,连曲调转折的尾音都没变,是不是被他附身了?”公主懒洋洋道。

陆惟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

被先帝附身,这等惊悚之言,怕也只有公主能说出来。

“可能只是因为,先帝与臣都领悟了分别与重逢的真意。如此说来,我们倒也算是阴阳相隔的知己了。”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逗笑了:“我那弟弟满腹经纶风雅,唯独没有半分人君城府,陆郎心机阴险,善于坑人,怎么也不像跟他是知己!”

陆惟:“一首曲子的知己,足矣。”

灯色融融,映得他半张侧脸越发玉人一般。

陆惟咳嗽两声,公主这才想起对方自从上次冯华村一战,伤势未愈,尤其最近天冷降温,总是断断续续咳嗽,只是对方行止说话一如常人,弄得她时常都忘记这件事。

“你既是少年流落乡野,又有那样的野心,要学的东西过于庞杂,如何还有空去学笛子?那对你往上爬也没什么好处,当今天子不是附庸风雅之辈。”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惟咳得有点厉害,好一会儿才止住。

“我学笛子的时候,先帝还未驾崩,我自然要投其所好。”

陆惟说起这些,倒也坦坦荡荡,甚至因为他长得如此片尘不沾,哪怕自陈是小人,旁人也不会把他想得龌龊,反倒还会忍不住为他开脱。

如果仅仅只是一张脸生得好,这世上美人数不胜数,比陆惟好看的不是没有,只是他气度举止如此,哪怕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也有一种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感觉。

公主道:“左相赵群玉,权倾朝野,靠的是世家出身,和那些门生故旧,可不需要像你这样学如此多的东西。”

陆惟侧首看她一眼:“谁说我要当第二个赵群玉?”

公主很惊讶:“你不是要当权臣?”

陆惟:“权臣也未必就要当赵群玉这种。”

公主掰着手指数:“严观海外戚出身,靠的是自家妹妹,你又没有妹妹,现在生个女儿去争宠也来不及了。宋今是宦官,你总不能是想要走这条路吧?除此之外,还有像曹操那样,军功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曹操最初也是靠宦官专权才能起家。除了赵群玉之外,其他哪条路都不适合你。”

陆惟:“我要的,与赵群玉不同,与其他任何权臣都不同。”

公主是真的好奇了:“愿闻其详。”

换作旁人问他,陆惟肯定不会讲,但是公主这么问——

陆惟嘴角翘起,笑容在昏黄光晕里竟有几分诡谲邪异。

“我要的是,天下大乱!”

公主怔怔。

陆惟笑意敛去,仿佛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明天吃什么。

蜻蜓点水,云淡风轻。

公主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现在还不够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