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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月留光(21)

卧室很小,东西堆得又多,更显拥挤逼仄,像都市里摆满小食摊的地下铁。

满地凌乱狼藉,只有床干净整洁,还带着柔顺剂的味道。上头摆着只洗得旧旧的达菲,枕头,被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实在不像个女孩子的房间。

书桌和沙发椅在满是杂物的世界俨然一艘救生艇。陈纵屈膝蜷缩上头,整个人都显得小小的。

今日她不施粉黛,脸很素。挂着巨大的黑框眼睛,侧脸上缀着两粒泛红痘痘,给她平添了份实感。荧屏上她妆很锐,让五官变得锋利,变得不好惹。

原来妆容也是她的社交面具,她应敌的武器。

子夜叫了声,“陈纵。”

她抱膝呆看电脑,“嗯”地应了一声。

“起来动一动,”子夜讲,“切忌久坐不动。”原来是医嘱。

陈纵闻声,回过头,仰起脸,脸上是两道泪痕,直流进毛衣领口。

子夜心中震动。缓了缓,才温声讲,“这世上买椟还珠,明珠蒙尘的事多得是。有时候你要接受这世界本就是这么糟糕。”

陈纵还没来及呛一句“我偏不”,整个人忽然一轻,被身后人轻而易举从她原本深陷的椅子里打捞了出来,搁到一旁床脚。

第12章 陈纵12

陈纵一落地,立刻赤脚踩到地上,视线追随子夜,好像想看清他在这间屋子里是不是真实存在。

子夜也坦诚地回望过去,眼底写尽理所当然。

她每一次检视都有不同含义。这一次又是什么?

陈纵仍还有些讶异,兼一点委屈,“刚才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话一出口,泪水又簌簌落下,立刻拿袖口抹脸。子夜低头寻了寻,递一包面巾纸给她。陈纵擦掉眼泪,莫名又破涕为笑。

女孩子都这样情绪高低起伏,变幻莫测吗?

子夜脱口一句金城方言,“又哭又笑。”

陈纵没料到他会讲这个来逗自己开心,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他早忘了呢。

子夜刚到她家时,起初不爱讲话,陈纵还以为他是哑巴。每天晚餐过后,他就端坐在那里认真听电视。渐渐开口,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仍还记得他母亲脸上震愕的表情。所以其实自小到大,陈纵几乎不曾听见他讲广东话,一度还以为港市方言就是普通话。而电视不教金城方言,但陈纵会教,第一句教会他的,就是土到不能再土的一句,“又哭又笑,黄狗濑尿。”金城方言本就以搞笑著称,子夜来讲不知为何比别人更为好笑。逢年过节,常常被陈纵拿来节目做表演。子夜也没包袱,面无表情配合演出,笑果更显卓著。

子夜笑道,“听不懂吗?”

陈纵抱怨道,“土死了。”

子夜又问,“这下不哭了?”

陈纵犟嘴,“就没有不高兴。”

子夜在她脑袋上拍一下,转身出去,“高兴了出来玩游戏。”

陈纵立刻跟上前。

外间投屏被卷了上去,门口堆了些刚拆的家电外包装。电视已经装好,崭新的PS5和四只红红蓝蓝的手柄摆在音响边的矮柜上。

谭天明这会儿仰脸躺在地上接线,没工夫和人闲话。

“早知道再多作点死,”陈纵在自己家里游走,像小孩误入糖果陈列铺,“天明哥大手笔,转头分我一间罗湖单位。”

谭天明笑着打趣,“谭天明分单位,寓意似乎不太好。”

陈纵也趁机讲,“寓意再差,能坏过陈纵两个字?”

两个人名声都各种意义上地坏,对完台词,一齐大笑起来。

捣鼓半天,仍一团黑。子夜闲坐无聊,问了句,“你真的能行吗?”

谭天明束手无策,也没辙,“要不你来?”

子夜倒是理直气壮,“文科生动手能力很差的。”

陈纵拿着手机刚给他两点完饮料,打量屋里两个大男人,暗叹一口气,“我来吧。”旋即很自然地将手机交到子夜手头,“留意下外卖电话。”

结果外卖还是谭天明下楼去取的。

说子夜像个大爷,谭天明一走,他又能事必躬亲,蹲在一旁,打开手机电筒光替她照明暗处。

“能看清吗?”

“往这边点。”

“这儿?”

“再过来些,对了。”

一台竖立的电视相隔,咫尺距离,胳膊挨着胳膊,腿贴着腿,她在那头仰面,子夜在这头俯瞰,如果摄影师只截取一小格画面,这画面将浑似某幅香艳感伤的唯美爱情电影海报。最动人的地方在于,画面中两人都心无旁骛,浑不知早已逾矩。

所以谭天明拎着外卖回到屋中,看到这幅画面,静悄悄没有做声。而是随意拣了杯奶茶插上,坐在远处沙发里啜吸珍珠,思索着自己的去留问题。但再三考虑到子夜的主观能动性,他仍不得已强制自己留了下来。

一杯奶茶的功夫,谭天明从未觉得如此漫长。以至于于看见电视机亮起来的瞬间,他几乎都忘记咀嚼珍珠,暗暗抒了口气。

“搞好了。”陈纵宣布。

两人从异世界回来,陡然对视上,都愣了一下。

子夜立刻走开,拾起遥控器连接PS5,尝试登录自己账号。

陈纵后知后觉,从地上起来,一时也有点语塞,不知该起个什么话题。

鼓掌声在客厅突兀地响起。谭天明竖起大拇指,“还是妹妹厉害。”又晃晃手里奶茶,“我没喝错吧?”

陈纵道,“天明哥随便喝。”

子夜道,“喝完才问,有什么意义?”

这两人,忽然都无法直视彼此,聊天也只能经由旁人来完成。谭天明很难不多想,也很难忍住不笑。

最终还是陈纵破局。

她在沙发一角静静坐了会儿,忽然讲,“哥,把你手机给我。”

子夜本来背对她,闻声意会,去门后大衣袋中拿出手机递给陈纵。

手机没有密码。

陈纵拿他手机打开自己朋友圈,往下翻了很久,翻出一张他十五岁的旧照。穿着洁净的老款校服,被同校女学生抓拍,心里分明厌憎到死,在外却要伪作亲善,内心与外在自相矛盾,故生出一种笑容似是而非的厌世脸。陈纵后来偶然从好友圈发现,喜欢得不行,经过许可,之后悄悄珍藏多年。

保存,剪裁,设置头像。

陈纵道,“你拿我手机看看行不行。”

谭天明心道,两兄妹分明可以靠在一起研究头像,却非要隔空对话,你用我手机,我操作你手机,真奇怪。

陈纵又报了锁屏密码,“128229。”

谭天明拿手柄拨动备选游戏,露出一种了悟的神态。

子夜操作熟练,点开微信,在置顶几个人里发现一张老旧照片,小图便知是自己。微微笑了一下,说,“都可以。”低头又看一眼,“你有新消息。”

陈纵在他微信界面偷偷将自己置顶,问,“谁?”

子夜将手机递到眼前给她看。

陈纵抬头,看见是郑导发来的新消息:“够你想要的效果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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