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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绣宫深(3)

清楚地瞥见对方眸底的鄙恶,夙婴转瞬又换了一副撒娇的口吻央求道:“母后……这老师学问真好,比其他的都好!儿臣,儿臣只想让他教……”

“当真?”鸾姬太后轻撇嘴角。这昏君!真喜欢的也只是那副漂亮的皮相吧?之前他私留那些男宠她从不予阻拦,但唯有这回,她绝不许!

“能得陛下垂青实属微臣之幸。”不料回答的却是走进来的萧烛卿,他依旧神色从容,微笑款款,轻淡的语气里却多了些许抚慰人心的意思,“微臣不才,学问尚浅,却愿倾囊相授。”

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后本能地蜷紧于宽袖中,“……是么?”鸾姬太后低低地问了一句,垂敛的睫毛覆住了眼底的一切,而后从眼窝里揉出了极淡的一撇笑意。无妨——本是他心甘情愿如此的不是吗?

“既然皇儿喜欢萧先生,哀家倒也不好夺人所爱。”鸾姬太后通情达理地笑了笑,转念一想,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不过,皇儿可要先答应哀家一个条件才行。”

夙婴的眼里有了恼意,同时身子往后靠,将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龙袍里,“什么条件?”他半耷着眼皮没好气地问。

“后日的官宴,皇儿务必要出席。”鸾姬太后满目怜爱地伸手抚上他的发,“而至于皇帝当晚的言行举止龙尊龙威,可就是萧先生需教的了。想必——”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萧烛卿身上,“萧先生定是不会让哀家失望的吧?”

“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鸾姬太后笑着起身,再没有多看他一眼,径自走了出去。长裙曳地,唯闻乌发香如故。

萧烛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又有些失神,直至夙婴背着双手一踮一踮顽皮地走至他身侧,伸长颈子,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像是极度漫不经心道了句:“她今日,竟没有燃熏香……真大意呢……”

忽而又偏过头去看萧烛卿,眸底藏着雪样银华,笑嘻嘻地问他:“你说对吧?”

是夜,月栖柳梢尾,白露清湛忽若流萤。皇宫里早晚的温差总是大得出奇,待天一黑,白日的暖息便统统纳入了尘土,连躲在垛云里的星色也染上一层萧稠的凉意。庭苑里桃李成群,叶子是困倦的,花香却越发馥郁起来。繁密的花树间萦绕着一层淡蒙蒙的雾气,乍看薄得像纱一般,却走至哪儿都缠绕得紧,怎样拂袖都挥散不去。

夜风乍袭,将廊上青灯吹得忽明忽灭,偶又斜斜地照进庭苑里,撩拨一地纷乱的树影。

“嘶——”独自穿梭在花树间的便服少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仿佛是顾不上早被夜露沁得冰冷的裸足,嘴里仍旧在念念有词:“乾,坤,坎,离……”念一字想一下,声音颇有些漫不经心。念至“兑”时忽然又蹲下身去,宽大的袖摆蹭过低矮的枝桠,抖落几瓣桃花。

“左侧桃树十二,右侧李树亦十二,共二十四,皆是虚妄。乾坤有变,逢艮,兑生,遭克。便这般生生克克,横错御树布阵……”夙婴捧着脸喃喃道,眼眸一转,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桃花,摘下一片花瓣,忽朝着雾霰中央一点用力弹开,“桃花阵眼,可……破?”

便在那四瓣的桃花落地一瞬,原本萦绕在花树间的雾气统统散去,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道旁唯剩一桃一李。原来那蟠结遍生的花树,不过也是阵中幻象!

“果真是‘衍毓阵’。需用残花破其阵眼。”夙婴站起身来,媚长的眼儿眨出欣然的笑意,“瑶华开成锦,可有神仙留?”他抬眼望了望天,而后踮起脚尖轻快地往阵里走去。

曲径越走越窄,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前方渐渐出现温泉环石之景。阵外的月色格外朦胧,落在泉底落却是个明晃晃的玉盘,其间流水汤汤,伴着两个隐约的谈话声从里面传出。

仔细一听那两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夙婴的脸上升起了一瞬间的错愕。只因其中之一,正是萧烛卿的!这样温淡不惊的语调,当真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而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婉转疏淡的声音,却也同样少了些人间的气息。

听起来真像神仙眷侣啊……夙婴哑然失笑,眸底却分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感。眼见对方正谈得投机更无暇顾及自己的存在,便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眯细了眼饶有兴味地偷听起来。尽管偷听绝非正人君子所为,不过——他可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吧?

“……从前父亲大人总笑骂我的心高自负,不肯朝别人低头——或许真是如此。萧先生,你若说是我的易容术出了漏洞,我定是不会信的。”女子的声音微微笑了笑,却连笑意也端凝如斯,“那——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的?”

片刻的沉寂,而后便是萧烛卿莞尔的笑声,不答反问:“脂砚,你我认识多久了?”

“十年。”女子的声音略微低了下去,“却也有五年不曾见过面了。”

也是五年——都是五年。你也不比我久嘛。夙婴心想,手指懒洋洋地拨弄着地上的落花,修长的眉却不由自主地拢在了一起。

萧烛卿便又笑,“那年你不慎染了风寒,身子虚弱得使不出力气。碰巧采池居来人,且不便回避。你一时心急,便让我为你绾发梳妆,你……可还记得?”他温声问。心想那一头兰泽的乌发,如麝的幽香,自己看了五年,又怎会轻易便忘了?

没有回答,定是在点头了。夙婴又兀自猜测道。同时一边敲弹着手指打起了节拍,一边自得其乐地在心下念唱:青丝结,红鸾喜。白须共,两心依。君为妾描眉,妾为君宽衣……绾发梳妆,也定是只有恋人间才会做的事吧?

“脂砚,你发上的香气,很特别。”半晌,萧烛卿意有所指地道。

“我知道。只怪我一时大意——”女子的声音微微有了些恼意,更像有些不情愿承认自己的疏忽,“我原以为只需去见他,便没有燃熏香去遮盖,料想他也是闻不出来的——萧先生只管放心,以后定是不会了。”

闻言,萧烛卿还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记得便好。”

“记得?是啊,如今是记得,可究竟还能记多久?十年?二十年?到时候早已是人老珠黄,无人问津了……”声音好生轻巧,说着这样讽刺的话竟还不见得一丝锋利,甚至是透着些许曼妙的笑意的——这样娴雅的女子啊,似乎对着任何人、说着任何话可以温言细语的。

“……当年我正值二八芳华,阅遍经史,锋芒初露。他们——或许会贪慕我的美貌,我的家世,我的才学以及我与萧先生‘乌发配木剑’的倾城风流——可一旦我鬓生华发容颜老呢?究竟还有谁会记得?凡人,终归还是贪那一副好皮相的吧……”始终是女子温软得好诗情画意的声音,此时有夜风吹来,将她的叹息也吹进了缥缈的白雾里,触之不及。

“娘的记性甚好,因而她会一辈子记得父亲大人的情,纵然她曾被离弃那么多年……偏我的记性却差得很——有许多事,许多人,总以为自己会记得一辈子,最终却还是会忘得彻底……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微顿了半刻她又接着道:“都说年少无知,童言无忌,从前我不懂事,说过的话,表过的情,还请萧先生莫要放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