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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5)

珑染在心里松了口气。她其实走了一步险棋,故意欺骗他——她需要的是一个心细如发、且绝对忠诚于她的帮手。昨晚的那些话,如果他直接相信自己了,说明他心思不够缜密,这样的人不用也罢;而如果他留了心,暗中查明真相了,却因此不愿替她办事了,说明他对她不够诚心,她不敢用这样的人;而最终她赢了——他只是因为心有不甘而寻她对峙,并表明了自己的真心,这样的结果无疑是她最乐意看到的。

但她并不觉得欣喜,反而平添几分惆怅,她到底是利用了他。

第二章 花间一壶酒

自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之久。盛夏已至,水摇一池莲生。

“如今太子正与骊王明争暗斗得厉害,那些焉耆国使者恰在此时前来,无非是想探个虚实,并趁机拉拢下任国君……唉,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啊……”

珑染苦恼地翻了个身,眯眼瞥见窗外渐亮的天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她一到夏季便极难入眠,而宫里越是清静越是让人无法忽略池塘里那一片蛙声阁阁,简直像在枕头边上不休地闹腾,本来惺忪的睡意也被它搅得干净透底。

她懒懒地披了件外衫下床,如今尚不足寅时,守夜的丫头们定是早就贪睡去了。

珑染踏着阑珊的一撇月意往西面的杳荷亭走去。那杳荷亭原是楼兰王的宠妃琴姬独住的地方,取名叫‘宝琴苑’,后来琴姬因与一位宫廷画师有奸情被处以刖刑,宝琴苑便空置了,如今是连这个荒芜的亭子也被划为东宫之地。

珑染自言自语:“纵然故地易了新主,但宫人们都鲜少来此,想必是怕她的亡魂喊冤吧。其实他们又何必担惊受怕,就算琴姬真要寻仇,最先找的也是皇后啊……”

她一径心猿意马地走着,越往前越了无人迹,天上还有许多星,却都透明的,温顺的,把整个苍穹衬得像是一幅爬满蝇头小楷的泥金笺。

故地重游,珑染愈发感觉到悲从中来,正欲回头,却闻熹微的流水声传来。

她记得这里有个浴池叫“莲花汤”,仿效当年唐玄宗赐浴杨贵妃的华清池,由山外引入温泉水灌注而成,足见琴姬当时有多受宠。

冥冥中像是被谁指引,珑染往莲花汤走去,经过铺砌的玉石,“踏”,陡然呆在当场——

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看见了,潋滟的泉水,浓俨的白雾,还有……男人光裸的后背,因肌理平滑而流转出滢汀月光,又或许是因他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他太清减了,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对蝴蝶骨,却绝不是瘦弱。一瀑黑发湿漉漉地垂在细致的腰际,连绵往下渗着水。

她情愿自己是在做梦,可不是的,她清楚望见了那个男子的侧脸——

怎会是他?三年前闯入她寝宫的那个男子!她诧异自己的心地竟这般的明晰,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以至于她匆匆落跑之后,脑海里仍旧是那幅画面,清俏的下颚至肩颈的曲线,还有脊背那一双凛冽凸起的蝴蝶骨。原来这三年的时间,她竟不曾忘记过那张脸——曾用那样温和的语气问过她的名字,并郑重地承诺说会回来的男子——

“臣昨日替皇后探病时看见了那几个焉耆国使者,与皇后相谈甚欢,或许他们也是骊王殿下那边的人。”

“便是三日前来我朝觐见的焉耆国使者么?都是怎样的人?”

“其中有一位卓尔不群,宫里的女眷们皆说他是个美男子,太子妃可曾想过见他一面?”

“你既已说了他们是太子的敌人,本宫又岂能抱着审美的眼光去看他们?何况本宫已亲眼见过这世间最好看的男子,倒也觉得‘除却巫山不是云’了。”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本宫问的是他们心智如何?对太子这边的威胁有多大?”

“臣方才所说的那个人,深藏若虚,有将相之才。”……

耳边回响起一些凌乱的话语,珑染终于记起来,当年他的身份也是焉耆国使者,原来这次来楼兰的也有他……她渐渐停住脚步,不不,她怎么能有这种念头?如果真如萱见所说,他是骊王那边的人,那么,也就是她的敌人,她岂能对一个敌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珑染抬手抚上腕间石链,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发现了毓琉斋内不为人知的秘密,尽管明知此事威胁到太子声誉,她却不忍心伤害他,所以对他施用摄魂术,让他彻底忘记那一夜的是非,并看着他最后被同伴所救。原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孰知……

倘若他今日真成了太子的敌人,便只怪她养虎为患了。若真到兵戎相见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太子妃面红有异,可是染了风寒?”

凤竹苑里,见对方陷入沉思里迟迟没有反应,萱见便直接伸出手,就要探上她的额头。

珑染心中一悸,受惊般避开他的触碰,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唐突,她又尴尬解释道:“多谢萱见太医关心,本宫只是觉得有些闷热,这大夏天的……咳,无妨的。”略略定神,她似随口一问,“萱见太医可知,那几位焉耆国的使者现今置身何处?”

“太子妃想去见谁?”

不妨萱见问得这般直接,倒像是她因好奇于那个人的长相才这样问的。珑染轻恼:“萱见,连你也要取笑本宫么?”

“臣失礼。”萱见俯首谢罪,那嘴角却似上扬了几分,“说起这个倒也有趣,陛下原本安排他们住在东苑,但其中有一位实在无法应付公主们接二连三的登门造访,便自愿请求住在荒弃的西苑,便是传闻中闹鬼的地方,公主们多少有些忌讳的。”

“难怪……”珑染喃喃自语,难怪她会在那里看到他……思及此,她的脸颊又泛上热气。

“难怪什么?”萱见目光直视着她。

珑染转身取过炉上煮着青梅酒的薄胎银花自斟壶,微笑着抬手相邀:“共饮一杯无?”她的心思却是转得极快,不给人瞧出半点端倪。

可惜了……萱见心中略感失望,随即应声说“好”,撩了衣袍在她对面坐下。

珑染便从袖中取出两只小银杯摆在他面前,各自斟满了酒:“梅涩酒淡,望卿不必介怀。”

她稍一倾身,杳杳白烟便蒸到脸上,一把黑睫,浮动着青梅的暗香。她今日依旧着一身颜色发旧的淡绿衣衫,裙角绣的碧竹纹样却不见褪色之势,相反是被这泛白的底色衬得更鲜明了些。她含笑的眼眸多了几分温婉的味道,目色微醺,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她素来恬淡少话,难得会有这样轻松言笑的时候。萱见见状亦展颜:“太子妃果然谨慎。” 银能试毒,亦能净水,他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自带酒杯的人,通常是防止别人在酒水中下毒。

珑染闻言垂眸,似乎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他不会知道我是冒充的太子妃,更不会知道我本是中原邪教“上古倾昙”的人……江湖亦有尔虞我诈,随身携带银器,只是最简单不过的保命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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