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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见秋月白(21)

“臣妾等着殿下的好消息。”

她甚至没有回头便匆匆离去。因为在那之前——她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傍晚的时候,廊外下起细雨,是那种散碎的珠儿雨,于七月的天却是极少见的。雨珠子落地久了便积成了洼,捉到一点灯笼的微光,一面粼粼闪着,有些像是舞伶脚下洁白不沾尘垢的银丝履,踩着矫情却偶尔动人的曲律轻飘飘便转到了那厢。

萱见负手而立,望着远处一川烟雨,他已连续三日没有进宫了。

“啧啧,一个治病救人的太医,到头来居然沦落到要为自己疗伤。”有道幸灾乐祸的声音自旁边传来,樟芮笑眯眯探出一张脸,“我猜啊,那一道金钩不仅伤了你的身,还伤了你的心吧?妙哉妙哉!”她拍手叫好,往他受伤的胸口瞄去两眼。

“公主应当专心运筹帷幄之中,而不是与臣聊天。”萱见平淡道,分毫不受她言语挑衅。

“哈,说得好!作为一个军师,你理应为本公主出谋献策,也不是在这里伤春悲秋吧?”樟芮气势汹汹地一指他,“白哉!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本公主应该治你何罪?”

萱见不说话,或许根本就无心与她分辩,一副任凭她发落的坦然态度。

樟芮陡然泄气:“为什么要背叛我?就因为……我对她出手了?”抬头望见他眼底一片漠然,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叫起来,“因为辄音不相信我!他说,我必须做出一些行动,证明我是真的想要与他合作。我只能冒险走出这一步——”所以她那日会在妙荼寺偷袭金鸢,且两度想置珑染于死地——却因此激怒了他。

他曾说过:不许伤她。任何理由都不许。

萱见徐徐看她一眼,道:“你说谎。”

樟芮的身体蓦地一颤,咬住嘴唇。

“天色不早了。”萱见淡淡出声,意在逐客。他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想知道。“公主养兵千日,步步为营,集天时地利与人和。即使太子与骊王联手,也未必就能稳操胜券。”倒是不轻不重地宽慰了她一句。

“你明知道……我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樟芮惨然一笑,薄雾笼罩着她容颜,半明半暗看不真切,“事到如今,我必须对我的一兵一卒负责,我……会带他们离开这里。”她突然哈哈大笑而起,眉眼里有着男儿的潇洒与不羁,“不过一切还早得很呐,就算他真坐了皇帝,他日本公主再杀回来谋朝篡位也不迟!哈哈哈……”

等到樟芮转身离开,萱见才发现她的后背已然湿透,这才想起来——她刚才,离栏槛很近,便一直背对着斜风细雨,像是故意要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自己背上,借此冷却自己的情绪——他知道,她恨他,她恨不得杀了他。

但他依然欣赏那个女子。这几年来他们知己知彼,却无关情爱。

——你说谎。

——是的,我在说谎。我只是为你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弃我而去。

雨势渐渐大了,沾在面颊一层水意,寒而冷的慌。萱见转身正要进屋,却在望见延廊尽头的绿衫女子时脚步一滞。

“我……来看看你,”珑染神色拘谨,想要看他却不敢看他,“你的伤……”

萱见径直进了屋子。

第七章 语噎岑寂处

珑染在他房门前犹疑了半晌,终是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内有些阴暗,炉里燃着香料,细闻之下才会觉察到的恰到好处的淡香。萱见正在床前点灯,他今日没有束冠,一瀑黑发松松挽就,垂于颈侧,烛火里他的脸色仍显得有几分苍白。珑染方踏近一步,萱见的眼光便掠过她湿泞的裙角,微微皱起了眉。

珑染这才发现自己脚底下一路延伸过来的水迹,忙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动。

“太子妃私自出宫不大好吧?”萱见突然出声。

“我用摄魂术……骗过了他们……”珑染说话有些不连贯,一面紧紧盯着自己脚尖,“我心里放心不下,想过来看看你的伤势——”

“臣已无大碍,不劳太子妃费心了。”

“我……还欠你一句道歉。”

“你对我说过很多次,不缺这一句。”从相识那天起,她便一直把“抱歉”和“多谢”挂在嘴边——“太子妃何时做错过?”萱见反问,眼神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锋冷。

“我当时选择救他,是因为……我若不救他,他必死无疑。而你的武功比他好,在那种情形下仍是有生还的机会的……我……”珑染竭力想要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却克制不住双肩的颤抖,只剩支离破碎的句子。

她用观音针救金鸢的那瞬,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谁更重要,仅仅是出于本能地为了减轻代价,在受伤与死亡之间,她只能选择前者——纵然心里有万千不舍和不愿,她却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倘若那日的情形再重现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先救金鸢。

“倘若我死了呢?”萱见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眼睛,语气里竟有一抹狠意。她做得很好,很清醒很理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理智了!可他简直恨透了这种冷冰冰的理智!原来所有人在她面前只能先谈价值,再谈情意——这就是她大义的取舍!

“倘若我不幸死了,你会怎么做?”一抹凉薄的笑意浮上嘴角,他却很想知道答案。

冗长的沉默,直到珑染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一字一字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你死了,可我不能——我需要留着这条命,留着这条命无休无止地想你念你——想你游走在黄泉而我却停留这世间,想你对我付出真心而我却对你见死不救,每每想你一次都会锥心蚀骨痛不欲生——痛到想忘却不能忘,想死却不能死。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

她说过:如果金鸢死了,那她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而如果——如果萱见死了,那她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若真是那样,我宁愿自己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珑染强扯出一丝笑意,不让自己看起来那样狼狈失态,“还有,我会恨你曾经救过我——”她笑得满眼都是泪,慌忙拿衣袖挡着,“你让我背负着一生对你的亏欠活着,倒不如,让我了无牵挂地走……”

萱见本已缓和了神色,却被这“了无牵挂”一词再度惹恼:“那我当初真不应该救你!”他怒极反笑。

当日他藏身暗处,却故意到最后一刻才出面救她,便是因为她脸上那坦然无畏的神情,看得他一阵心惊与不可遏止的震怒——所以他在等,等她最后一刻求生的意识。

因而他更气的是,她既然有观音针,当时却不肯用来自救,而在后来救了金鸢!

“我并非觉得自己的命没他的重要……但,当时两方实力悬殊,这厢只有我和太子两人,我自以为已不可能还有活着的希望……即便我救了自己,也仍旧逃脱不了最后被杀的命运,倒不如省点力气。”珑染看出他心里所想,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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