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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随水(22)

“我还听戚管家说,你十二年前也曾用这药材浴洗过全身……”云绛砂忽而又道,清湛的眸子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希冀,“所以我想知道,当时你身上是不是也有许多的……伤痕?”

水源沂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云绛砂的眼里倏然掠过一抹奇光,“那,你身上的伤——”

“我说过,忘了。”水源沂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一见她眼里乍现的凄楚之意更觉心里郁乱不堪,蓦地折身便要离开这世外源。

走至半路,忽听她在身后低低地道:“其实……你并不是不在意我的,对不对?”

水源沂的身体陡然一僵,停下了脚步。

“呵呵,是的吧……”云绛砂兀自笑了起来,眼里尽是贪恋,“不然你怎么会花费心思为我洗去手上的伤痕,不然你怎么会愿意为我戴上那枚紫玉耳坠,不然,你怎么又会让我为你束上十几遍的腰带……呵呵,你分明不喜欢别人的碰触的……”

话语凝噎,水源沂亦忍默了半晌,终是淡淡地道出一句:“你想得太多了。”

说罢又要离去,却忽然觉得腰上一紧,云绛砂竟从后面抱住了他,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明明是,明明是在意我的啊……”就算,你不记得从前,不记得那个爱耍无赖的女孩,不记得那一声“相公”,却也不该忘记那份牵绊的啊……

水源沂蓦地握紧了拳头,无名指的一根筋忽然狠狠抽痛,如蛊毒般一直爬到心口的位置撕咬下去。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因那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你明明是在意我的啊……”

是啊,他明明,很在意她……

在意她妄自菲薄的言语,即便许多时候都是说者无心,他却总会无端地生闷气。

他不在意她手上的伤痕有多难看,却在意她每每伸出手时的尴尬,所以会使计用那千年雪莲花助她洗去手上的伤痕。也曾贪想,是否有一天,她会坦然地将手放至他的手心?

他想看清她,看透她,偏她又总爱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所以他会报复性地小小整她,看她紧张,看她为难,看她咬牙切齿的神情……

她在抱怨连连甚至恶骂声声时,他却是在心底里微笑的。

原来,他对她有情。仅仅是,不愿承认而已。

云霁雾散,藏不住那一切欲明又晦的心思,便索性不再藏躲,“云绛砂。”水源沂平静地唤了她一声,抽开她的手,转身望进她迷蒙的泪眼里,“云绛砂。”他再唤一声,深深地望着她,而后缓缓地问出几个字:“你说……如何?”

云绛砂的眼睛陡然睁大,一时间惊大于喜,颤声说出来的话竟都不像是自己的:“我自然……自然是对你……”她的喉咙涩得紧,早在心里喊了千万遍的话语如今却再也说不完整。要命!这这这……这实在太突然了嘛!

“如何?”水源沂又问,视线却紧盯着她的脸颊。

“流云,愿随水……”云绛砂终于咬紧牙关轻念出声,眼帘垂得很低。

正满心欢喜得无法言喻时,却只听一声轻蔑带嘲的冷哼:“你以为我还会信?”水源沂望着她始终不沾羞色的脸颊,笑得讽刺,更荒凉,“云绛砂,你真会做戏。”事到如今竟还要来骗他!云绛砂!你好可恶!

云绛砂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抱歉,我无法相信一个说这种话时连脸都不会红的女子。”水源沂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便决然拂袖而去。衣袂翩翩,紫玉玲珑声声脆脆。

缘字诀,仅于心底系了分不清颜色的惆怅。这满斛温软的女儿心,又怎堪痴话断肠?伊人如玉香消去,徒留一地残红,黯然低泣。此情,此恨,谁解?

酒朝节,月缺之夜,长街耘初巷里也是点着万家灯火。这连户挨盏的灯火里不时有女子娇泠泠的笑声传出,正是水府留下的那几个相约共醉的丫鬟。

“呀,我又赢了,你们都要再罚一杯。”晚榭娇笑着一拍素手,盈盈眸光灿若星子。摇曳的烛火下,这个原本温婉端庄的女子脸上已微泛酡红,却是别样的妩媚动人。

“晚榭,这所有的子儿可都让你赢去了。”靛秋玩笑地嗔道,转眼一瞥身边正直接抱着酒坛狠命灌酒的少女,不由得笑着拉过她的手,“绛砂,你可不能这样喝呀。”她拿出食指在云绛砂始终白皙如初的脸颊上点一下,再点一下,复又格格笑道:“嗳,绛砂,不带你这样的,酒量这么好,到现在还不醉……”

“那可好,可好……到时候便让她负责将我们这群醉鬼领回水家了……”对面的千倌笑着接上话来,柔软的声音里分明有了七分醉意。

云绛砂也是“哧哧”地笑,眼儿迷离,“我也奇怪啊,怎么喝了这么多还不醉……”说罢又举起酒坛子,不顾形象地猛灌了好几口,冰凉得辣人的酒酿直直呛到喉咙中,将她的眼泪都呛了出来,“混蛋,王八蛋,猪生的蛋……为什么不快点让姑奶奶我喝醉……”

话一出口,四座皆是一愕,紧接着便是一阵上气不连下气的笑声,“呀,原来我们的乖乖绛砂也会骂粗口啊……”

“呵呵,猪怎么会生蛋?看来绛砂是真的醉了……”

……

仿佛是一瞬之间,眼前的一切竟全部虚浮起来,烛火,面容,笑声,通是飘悠悠的不着实地。觥筹交错间,却只见了他的脸,那样清冷慑人的一双凤目,还有眼角的一颗美人痣……

云绛砂颤颤地伸手往空气里乱抓了一通,忽然猛一磕酒坛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里好热……我……我先出去凉快一下……”说罢也不顾旁人嬉笑拉扯,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夜风微凉,凉而冷。道旁树影婆娑,触手可及的碧青色叶子上蘸了寒露,颗颗的晶莹凝得比珠润,只待叶尖觉得重了便微微往下坠,仿佛也是醉醺醺的。树梢上是青溶溶的一撇月影儿,大抵也是觉得困了,倦懒地半耷着眼。

云绛砂便靠着树干坐下来,舒服地伸展开四肢,仰头抵着树干,望向天际那轮模糊的缺月,先是出神地看,而后又痴痴地笑,“呵呵,葬夭谷里的月亮啊,比这大,也比这亮的……”她喃喃,眼里起了阵雾,一幕幕朦胧而诗意的画境旖旎重叠,是葬夭谷的山,葬夭谷的树,还有那漫天飞舞的,是只有葬夭谷才有的紫蝴蝶呵……

恍恍惚惚间,竟仿佛又回到十二年前,十二年前啊……

十二年前,连棘山,葬夭谷。

深山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浓雾,天却总是澄蓝的琉璃色,与起伏的山峦连成一线。几朵疏落的浮云推挤着往蓝的最深处里浮移,偶有几朵挨得紧了便开成了一大朵纯白的云花。花下便是紫蝴蝶,成群结队地往花丛里翩跹,而这翩跹也是年年岁岁的,亦无论春夏。蝶儿们似飞不出,也不愿飞出这诗画里才有的仙境。

“爹!爹!爹你等等女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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