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三岁的鹿织趴在病床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睛红的像兔子。
鹿泠虚弱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用气声哄着她:“哥哥醒了,不要哭了。”
鹿泠醒过来还是很疲惫,哪里都很难受,只喝了一点水,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那时候鹿泠还不知道,他其实在家里整整烧了一天一夜,没有人把他送去医院,最后不省人事彻底昏迷过去——直到小鹿织找不到他,擅自推开了卧室的门,直接坐在地上吓的哇哇大哭起来,才终于惊动了鹿自鸣。
可那时已经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太晚了,这场疾病在鹿泠身上留下了难以治愈的病症,声带也受到严重损伤。
周陨从小没有遭遇过来自亲人的冷漠与算计,即便现在他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那个女人,也没有把握能说得准,“她故意袖手旁观,是因为你父亲打算把鹿家留给你,所以嫉恨你吗?”
鹿泠抬眼看着不远处孤立的松树,安静片刻,方轻声说:“……不是嫉恨,她想让我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
她像是笑了一下,声音很快就被吹散在风中:“这样,他们三个就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了。”
周陨陡然打了一个冷颤,后脖颈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如果不是鹿织推开那道门,鹿泠可能就会真的……
周陨不敢再想下去。
鹿泠神情冷淡,不在意地说:“不过那次没有如她所愿,以后她倒也没有胆子再做什么。”
周陨觉得整件事都荒谬到难以置信——鹿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那个女人竟然能冷酷、残忍到这种地步!
周陨许久没有说出话,直到面颊都有些僵冷了,他才声音嘶哑地开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想……”
按照鹿泠的话,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家里烧了多久,还以为是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把她送到了医院。
鹿泠轻轻阖起了眼睛,“那件事发生的两年后。”
那天的鹿家很热闹,门口不停有宾客来往——是鹿家女主人的生日。
小鹿泠性格温驯内敛,一向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合,每次有外人来鹿家,他就呆在卧室不出门。
鹿泠的母亲多情又软弱,她没有教给鹿泠什么是“恨”,鹿泠似乎也没有那种情绪,小孩子不懂大人之间的爱恨纠葛,父亲把其他的女人带回家,他也只是顺应地喊阿姨。
今天是阿姨的生日,鹿泠没有准备什么礼物,就做了一盏手工花灯。
精致、小巧,像个可以捧在手里的灯笼,里面放着一个亮闪闪的小灯泡,外壳是很漂亮的桃粉色,鹿泠想了想,又剪了几朵小桃花小心翼翼地贴在上面。
鹿泠双手捧着那盏灯,走出了他的卧室。
客厅里有很多不认识的客人,鹿泠抿了抿唇,垂着眼从不起眼的角落走了过去。
阿姨的家人今天也会过来,她们应该在一起叙旧,鹿泠一路找过去,忽然听见从阳台那边传过来的,一道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他记忆中阿姨的声音都是很温柔的,从来没有这样尖酸刻薄的时候——
“鹿自鸣说了,以后要让鹿泠当家。”
鹿泠脚步一顿,像是出于某种本能反应,侧身躲到了墙后。
另外一个女人道:“你担心这个做什么,现在你才是他的妻子,鹿自鸣总不可能太偏心,总会给你和鹿织留下来一些。”
“我生鹿织的时候难产,后来剖腹也伤了元气,以后都不可能再怀孕了,鹿家只有他这一个儿子,鹿自鸣肯定会让他儿子继承家业。”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刻起来,甚至隐隐约约藏着恐惧,“鹿泠现在不知道他妈是怎么死的,以后要是知道了,我跟鹿织还会有一天好日子过吗!”
鹿泠低着头站在原地。
花灯的光甚至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另外一个女人又道:“鹿泠性格那么软弱,跟他死了的那个妈一样,就算以后得了势,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会咬人的狗不叫,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女人冷笑道:“那次发烧没病死他真是可惜——要不是阿织非要找他,自己跑进了他的卧室,现在哪儿还有这么多麻烦!”
“以前的事就别再说了,小心招人口舌。”
“现在鹿泠那样子,跟个女孩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鹿泠连一句话都说不了,眼下鹿自鸣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再跟他吹两句风,想办法让他们两个父子关系闹的僵一点,以后这个鹿家是谁的,还不知道呢。”
鹿泠在走廊上站了许久。
灯光在墙壁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忽明忽灭。
阳台上的两个人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鹿泠怔怔看着手里的明亮花灯。
半晌,他竟然笑了一下,将里面的小灯泡取了出来。
熄灭了。
第23章
鹿泠把这件事说给周陨听的时候,从头到尾,语气都平静地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那些往事全都微不足道,不值得激起一丝波澜。
可周陨听的触目惊心,甚至不敢设身处地地去共情——每□□夕相处的家人,底下竟然是一张阴险恶毒的面孔。
小孩子怎么会知道“笑里藏刀”。
……如果鹿泠的妈妈还活着,怎么会让他受到这种委屈和伤害。
鹿泠得知真相的时候,心里又会有多么难受。
周陨简直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不幸都在鹿泠身上发生过。
可事实就这样被鹿泠亲手撕开,毫无遮掩地、血淋淋地摊在他的面前。
周陨的喉结动了两下,第一次感到语言是这样的苍白,嘴唇张合几次,才终于说了一句:“……鹿泠,你不要难过。”
他本来还想说“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可是鹿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这可能是他唯一在意的人,却不可能再回来了。
鹿泠闻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远方,静静地说:“没什么可难过的。”
这些话鹿泠本来就打算告诉周陨——对周陨他从来没有什么隐瞒。
不过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周陨鼻翼轻微鼓动,低声说:“你也曾经把她当作妈妈一样幻想过吧。”
病房里那个女人惺惺作态握住她的手的时候,鹿泠会不会也贪恋过那一双手的温度?
鹿泠的神情微微僵了一下,转瞬即逝,像是用提及旁人的语气,冷漠地说:“小时候软弱又愚蠢,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不是的。”周陨声音极轻极轻地说:“你那时候只是天真善良,有错的人不是你。”
鹿泠冷笑一声,说:“是啊,只有天真善良的蠢货才会寄希望于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美好的。”
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尖锐,鹿泠顿了一下,向下抿起唇角,没有再说下去。
周陨无言以对。
鹿泠大概很讨厌小时候的自己吧。
——厌恶那个曾经向别人求助、轻信于人、不知世事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