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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12)

传说忧伤美丽,但巨安知道,姑妈萝进入先巫洞穴时,只是个幼女,那时候,百鼎成为萨满已经十年。萝的归属,绝对与爱情无关,仿佛是因为她的眼疾。萝畏惧光芒,巨安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看望姑妈,萝总是说:“那光亮,让我无所遁形呢。”

母亲,却是不同的。

巨安的母亲,是一个阳光一般粲然的女人,有时候,在她已经离开之后的这许多年后,巨安仍会在梦里,或者某一刻的恍惚中看见她,微白光芒中的一转身,嘴角含一个雾中花朵一般的笑容。

巧的是,母亲的名字,也叫做萝。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就像儿子森总是认为巨安对自己挑刺一般的充满着不满,巨安在少年时代,对自己的父亲老头领多查也心存着抱屈与非议。

巨安觉得,父亲并不爱自己,但与森的浮躁蛮横不同,巨安幼时却是一个木讷干瘦的男孩,不爱说话,其实不是不爱,只是,没有人听而已。那是因为,那段时间,多查的注意力,都在他出色活跃的哥哥盘身上,这样的偏爱从兄弟俩的名字上就能看的出,盘的意思,就是主宰,而巨安那时候的名字是安,像一个女人的名字。

而母亲萝,巨安认为,她是爱自己的,虽然她与自己,也是不多话的,但每一天傍晚饭后,她总会牵着自己的手,部落中无目的的四处散步,然后在他走累的时候,一起靠在萨满的树屋下歇歇脚。这时候,晚风中飘荡着野花与草药混合怪异的香气,母亲会闭着眼睛深嗅,睡着了一般迷醉,一切都是安静的,巨安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然后,期待着那眼睛张开时,仿佛对着自己,露出的那一个沾着湿气夜露一般的微笑。

这就是,幼时的巨安觉得最重要幸福的时刻。

但幸福总是短暂的,往往这个时候,老骨头就会找过来,毕恭毕敬的离了那一丝距离,说:“头领在找您了。”

于是,他们站起来,走在前面,走几步,母亲又会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一看,也不知。是看跟在他们身后的老骨头,还是刚才他们小栖过的,那两个不知是谁搁在树下的圆墩。

母亲萝湿漉漉的一个微笑,对于小时候被父亲冷落的巨安,仿佛是铺天盖地的恩赐,但这是不能比较的,因为在哥哥盘的身边,萝的笑容是扩大的,露出紫黑的牙齿,并且,经常会笑出声来。

萝总是称呼盘:“我最爱的儿子。”

甚至在死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能够见到我的儿子了。”

萝是在盘淹死后的第七天死的,前任的先巫说,是盘太孤单,要萝去陪伴,但萝,显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让巨安有些无法接受,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相信在盘抽筋呼救的那一刻自己就不会一刻迟疑后飞快跑开躲在树后面掩住自己的耳朵,他希望从此消失的是与他抢夺一切的盘,结果,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

为此巨安埋头大哭了一场,然后,有一只手抚在他的头顶上,泪光迷离里他看见一夜之间衰老了一圈的父亲多查。

多查说:“我的儿子,是不会这样像个女人一样哭泣的。”

从此以后,安就成了巨安。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幻像中那个让巨安仍然眷恋惋惜的笑容外,他认为,他的一切决定,都没有错。

13,茧中人 (全)

盘死了之后,没有比较,巨安开始锋芒毕露。

后来,松牙对咕咕说:“如果头领的儿子猎到的是一头狼,就没有人能够猎到比狼更凶猛的动物。”

“所有的人都已经诚服了,为什么,他还不满足呢?”松牙说完这句话喷出一口血,溅在白麻的长袍上,触目浓黑。

咕咕的手在发抖,想帮她擦去,却被松牙挡住了,松牙咳了一声,说:“不用了。”

松牙说:“既然死神已经来到,就不要再假装看不见。”

那个夜晚,松牙一觉惊醒,忽然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腥气。

下意识的手一摸,她发现,脖子空了。

手指抓伸在一片漆黑中,呜呜的头顺着撑在她的手下,松牙的声音有些绝望,她说:“呜呜,要快些。死神,醒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松牙也和咕咕一样,叫这条蟒蛇拐杖呜呜了。

洞穴里所有的蛇蠢蠢欲动,乌鸦们在洞口盘旋转绕,这时一片黑云遮住了本来就微弱的月光,一时间,哇哇的鸦叫此起彼伏。

松牙一步一急颤赶到内洞的时候,四个青年已经倒在迷雾一般的瘴气里,松牙是看不到的,却停住了脚步,因为,那浓重的腥气,已经涌进了她的鼻子,她伸出手,触摸到了一片粘腻的阴寒。

耳边是一声低沉的“咝”,扑面窜过一阵咸味的冷风,那只是蛇吐芯子的声音,却震凉了松牙耳膜,她的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按在那硌手的鳞片上,松牙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说:“月亮还没有圆,你怎么就醒来了呢?”

忽然,一只手,抓上了松牙的脚背。

松牙的心一惊。

松牙低下身子,摸到了那只小手,小手中紧紧握着一串项链,在她抓到他的时候,将项链交到她的手心,然后,垂下去。

“不,”松牙喊着,“达台?不!”

那是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死神降临,很多人死去,很多事远离。那一个夜晚松牙伸出布条缠裹的手,缓缓摸上了咕咕的面孔,话已说的昏沉有如咒语呢喃:“我一直想看看你的模样,但是,一直没有那么做。”

“我怕记住了你的样子,有一天,你又会突然不见,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觉得很高兴,在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这比我预想的,要好的太多。”

“只是,曾经,我以为,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松牙的手一点一点抚摸过咕咕胖厚的嘴唇,微翘的鼻子,然后是已经湿润的眼睛,松牙的手停顿在咕咕的眼睛上,说:“不,我不喜欢你的眼泪,你知道吗,你来了以后,这山洞里,经常能听见笑声,虽然你是发不出声音的,但我知道,那就是你带来的。”

“别让它消失了,好吗?”

这是松牙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天,在洞穴的最深处,咕咕的没有准备中,松牙死在他的怀里。一片适应的漆黑中,周围的瘴气女人温柔冰凉的手一般缠绕全身,咕咕也终于看清了永远埋藏在头罩中松牙的脸,并不是很老,皮肤,头发甚至睫毛,却是一片覆了雪一样的亮白,这种奇异的苍白在黑暗中突兀如阳光,又像骤然出现的白色的河水,瞬间释放出铺天盖地的哀伤来。

即使松牙不喜欢,咕咕还是忍不住哭了,古怪的声音梗咽着,却没有如萨死时那样嘶喊出声,因为咕咕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松牙明明已经离去了,却好像,还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看着自己,可悲的是,自己却看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