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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下部(9)

作者有话要说:注:眼皮贴白纸,一种土法子,可以止住眼皮的跳动。

八,酒(下)

整个晚上,肖老根都没睡,盯着台面上的一瓶老黄酒发呆,天一亮,拎着这壶酒就出门了。

寒冷的早晨,小酒馆还没开门,肖老根就在门口等,推小车卖早饭的出来了,买两个热腾腾的大饼抱了啃;酒馆小伙计打了哈欠揭门板的时候,就看见肖老根塞进最后一口大饼,招呼道:“老客人今朝噶早啊?”

肖老根一步窜过去,拎了酒瓶子急了问:“你快看看,昨日,啥人买了这酒?”

伙计愣了下,有点不明白,,看看说:“是我家的酒嘛,怎么,有啥问题哇?”

肖老根说:“我是说,昨日,有谁买了这酒带走?记得哇?”

“这?您好像是没买了走,堂吃的对哇?”

“不是讲我!别他人呢?有没有?”

“别他人?天天人来人往,老客人指的是哪个?”

这一句,使得老警察一下子颓唐了,天天人来人往,不一定就是昨日出的酒啊。

打开瓶盖子,肖老根闷了一口,凉的直到心口,又腾的热起来。

小伙计诧异的看他一眼,说:“老客人,老酒还是温了好,要不要进来,我帮你去烫烫?”

风在稀懒的太阳光里踩着走,年间半早的小酒馆就肖老根一个客人,账房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小伙计唰唰的扫地,肖老根眼望着手指捏着的小酒杯,刚烫好的酒,冒出一股的热烟。

如今,他只能等了,直觉里,他料到面前这凭空冒出来的老酒并非偶然,一切,像是苗芽,刚刚冒头。

这样的等待,对肖老根来讲,算起来,实际岂止数年之久,事到眼前,老警察竟有了久违的忐忑,他无法确定,这种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不确定,如今会不会显现眼前,手抖一抖,他掏进大口袋,摸索出一辆玩具铁皮小汽车来,已经磨损的旧了,肖老根啪的把它往桌子上一搁,喊了声:“小家伙,再拿只酒杯来!”

老地方,老位置,一样的老酒,只等着你来。

柳月来吹了一夜的冷风,精神倒好起来,起来细瞄了眉眼,裹了鼠皮的毛领子大衣,抖擞的正坐大厅,今年里是今朝请了坊间的师傅“扫房间”(注),上至先生下至阿姐帮佣都着力的打扮了听乐子讨彩头,昨夜里阿青却受了凉,头晕脑胀的立在后头,乐声咿呀里,一会一个喷嚏的煞风景,柳月来没什么,许美皎倒是不住的回头皱眉毛,后来干脆立起来拧了小阿姐一把,呲道:“你个作死的,好运气都给你阿嚏掉了!”

柳月来眉毛抬一下,说:“许先生也坐下吧,大年里死呀死的挂在嘴边,当心应到自己身上。”

柳老板的口气轻描淡写,话却是其重的,众人皆往许先生身上瞧,许美皎面上挂不住,暗咬了下牙,搭笑道:“大老板你讲的对,好的不灵坏的灵,所以,坏话不能乱讲,坏事体不好乱做,天长着眼睛呢,你说对哇,柳阿姐?”

柳月来吁了口气,却还是盈盈笑起来,说:“既然许先生刚刚称了我一声大老板,我这就担待下了,阿姐阿妹的,都是过去了事体了,今时不同往日了,是哇,许先生?”

许美皎心里懊恼自己一下错了口,还没接口,底下的一群人已经恭声叫起了“大老板”,柳月来笑应着,转头对许美皎讲:“阿皎啊,你讲的不错,天长着眼睛呢,人的命,就是不同,有人天生的,就得仰人鼻息,要不然,可怎么活下去呢?”

许美皎皮紧着肉笑,讲道:“是啊大老板,往后我可就倚靠牢侬啦!”

柳月来的心情好,乐坊临走的时候,红包也是充足的,散了乐子,许美皎翻了个白眼正要上楼,却瞧见新请的娘姨领了个乡下人进来。许美皎捂了鼻头讲:“撒人啊,臭烘烘的就朝里巷带?”

柳月来却不惊讶,对娘姨点点头,讲:“带来了?”

阿青看着被带进来的乡下小囡,不足十岁的年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

柳月来也端详着,问:“侬叫啥名字?”

旁边的娘姨讪笑着讲:“柳老板,伊叫小宝。”

“小宝?”柳月来轻轻的摇头,讲,“像男小囡的名字啊,不好。”

柳月来的头摸摸小孩子的头顶,讲:“侬下趟(沪语:以后),就叫,秋兰。”

晚间阿青领着才来的讨人秋兰朝房间走,小孩子换了衣裳,脸抹的干净点了,还是带着小谨慎,紧拉着阿青的手,阿青被又叫秋兰的人拉着,心里的感觉是奇怪的,这时楼上柳月来的门开了,柳老板半醉了招手,叫着:“秋兰,你上来。”

“夜间,你给我守房间。”

小孩子有点忐忑,嘴巴蠕动着,看看阿青,阿青推推她,讲:“老板叫你去呢,放聪明点,去吧。”

阿青眼见着小孩子进去了,才要走,忽然高处就抛下一根半燃的香烟来,险些就落到阿青的身上来,阿青抬眼看,是许先生,许美皎侧倚在门框上,斜着脸望着柳老板的房间,咕囔了句:“秋兰?骗鬼(这里的鬼,念JU,沪语的读法)啊?”一扭身子,狠狠关门,啪的一声响,震的阿青心里一抖。

骤然的一星凉,落在了阿青面上,阿青抬眼看,原来是落雪了,密的小米点子,顺着风的方向飞,轻的真让人以为会落不下来,却已经让阿青一头的雪白,一脸的濡湿。

后门哐当的,似没关好,阿青看看聚在屋檐博小牌的相帮,叹了口气,自己去关,才走到,却骤然间一条黑影子就嗵的跳出来,直直的立在阿青面前。

阿青的魂灵头都要吓出来,还来不及叫,嘴巴却被冰冷的手捂了,黑影子低低的说:“别叫,是我呀。”

“眼?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注:扫房间。长三堂子过年的一种习俗,请乐人在堂子里弹唱,意指唱来好运,扫去霉气。

九,狗洞

两个小姑娘躲到了灶皮间(厨房)的小条凳上咬耳朵。

阿青看看眼睛,讲:“侬现在哪能瘦成这样?”

眼睛捏捏自己皮包骨头的脸孔架子,裂嘴笑笑,讲:“谁讲的?你看,有肉!”又掏出包东西来,笑嘻嘻讲,“这个给你吃。”

阿青一瞧,是一包云片糕,恐是藏的紧了,捏起来有点碎,眼睛晃着脑袋讲:“我听医院里的老阿姨讲,过年吃这个会长高的,我吃了好多,这个是留给你的。”

阿青叹口气,讲:“那谢谢你了。”

眼睛看看好朋友,扯扯她的辫子讲:“你自己梳的辫子果然没你阿爸梳的好。”

阿青望着她,拉回自己的辫子,讲:“你讲什么啊呀?”

眼睛却笑了,讲:“阿青,和你讲,我要走了。”

“走?去哪?”

“我要坐大船,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了。”

“读书?你自己吗?”

“这个,”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竟有点扭捏了,说,“这个,不讲把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