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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娘事 上部(22)

十三玲珑笑起来,带了丝酸楚的味道。

这种凄怆,让贾正清也沉重起来,这样的女人,倘若这样死掉,真是可惜的。

邢安娜捂了口鼻,眼神如凉透了的水,定在尸布上。

“不拉开看看?”停尸间在夏季,还是充满了与外间不同的气息,死气,透到人的心里去,一个面孔冷漠的男人,手拉着尸布,就要揭开来。

“不了。”邢先生转过头去,声音哽哽的,“不了,没什么好看。”

“我也是说,你最好不要看。”一个贵妇打扮的女人缩在门的阴影里边,只看得到两只眼睛,阴恻的表情,定在空洞的某一点,“反正看见,你也不认得了,你心一直是软。照我讲,你来都不要来的。”

邢安娜别着头,但男人还是拉开尸布看了:“是死透了。”

又说:“这里怎么摆了一双鞋子?”

邢安娜叹口气,捂了捂额头缓缓往外头走:“我没打算她死掉的。”

“自作孽,不可活。”贵妇跟上去,牢牢拉住她的手。

早上眼睛有鸡腿吃,躲在被子里,眼睛疯狂的啃,外头只看见被头耸动。

贾正清清清嗓子,眼睛满手满嘴是油的探出头,笑咪咪的:“很好吃。”

鸡骨头剔的很干净,仔细拢成一堆,摇摇贾长官带来的蒲扇,眼睛笑的眼睛都眯成线:“老风凉的啊。”

贾正清也正眯了眼睛观察眼前的小孩子,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想了一会,才斟酌着冒出一句:“你多大了?”

眼睛慢慢摆下扇子,像瞪了怪物似的瞪他一眼,垂下了mi 长的眼睫毛,贾正清的心在此时熟悉的颤了一下,却讲不出为什么。

“不晓得,我不晓得,”眼睛有些茫然的摇头,“你讲多大就多大吧。”

贾正清笑笑:“那你进了聚春院多久?”

“好几年了,”眼睛掰着手指头。

“那,是很小的时候了?”

“和现在,差不多。”

“你待的时间长,想必你家姆妈,恩,还有,先生的事体,你晓得不少了?”

眼睛瞥他一眼,忽然不讲话了。

“怎么不讲了?”

“。。。因为,我觉得老奇怪的,长官。”小姑娘像想了一会,抬起了大眼睛。“干吗要问我?”

“。。。呃。。。”贾正清楞了楞。

“长官问我的话,都查的到的,如果问先生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一直有人定期来登记的,我不一定有那里记的全。如果问先生们和客人们的事体,他们都是关起房门的,我在外面,看不见。如果要问姆妈的事体,”眼睛忐忑的看了一眼贾长官,说道,“我不敢乱讲姆妈,如果她知道了,会把我的舌头割掉。”

“她有这么凶吗?”

小姑娘头点的像不倒翁。

贾正清深看了小孩子一眼,没想到她口风这样紧。

大病过后,这小孩子更是瘦的不像话,脑袋却似乎聪明了,或者,本来就把她想的笨了些吧。

户籍所查到的,加上真真假假道听途说的,肖老根曾专门做了稿子唱评弹一样的念与贾头头听:“十三玲珑十三岁出道,小有名气,二十一岁,茶商许之道与之一见钟情,随即从良为妾,当年两人这一段,在风月场上也算是佳话一则。

然好景不长,许之道原配善嫉,传对十三玲珑恨之入骨,其夫不在,稍不如意,便惩以猫刑。。。。”

“猫刑?你是说?”贾正清触动了下。

“没错,就是坊间老鸨子的那套,据讲那大太太是书香门第的,也会来这一套。”肖老根啧啧摇头。

“哼哼,”贾正清嘬口茶,“管伊(沪语:她)是什么身份,嫉妒起来,啥个事体做不出?”

“也是,”肖老根清了嗓子,摆出了说书的姿势,继续讲:“据说,一日许之道妻以火钳夹妾乳,许巧返家中,撞破中,争执,然后,嘿嘿。。。”然后的事,贾长官自然也是晓得的,当年的许之道杀妻案,也算不大不小的上过小报的几次花边新闻。

“其后,十三玲珑带了许家的两个孤儿,又返回坊间,自撑门面,,,”

“等等,”十三玲珑的过往,风传里贾正清本就了解一点,但许家的后代她也带了走吗?“你讲许家的?”

“对的,许之道有两个女小孩,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小先生翡翠。”

“你讲两个?那另一个?”

“另一个,讲来也是几年前头帮(沪语:和)小十三翡翠一齐出道的,一起上到过花名册,花名叫小十三水晶,后来听讲是与人私奔了。”

贾正清眉毛挑挑,没有接话,肖老根也不讲了,沉默了会,贾正清问:“怎么?没啦?”

“你要听什么啊?你讲,我说。”

“你这个包打听,哪能也卖起关子来了,不打不放屁啊?”

“长官取笑我了。”

“我晓得你葫芦里巷装了不少,但你讲出来的,倒是不少人都晓得的。”

肖老根笑得胡子一颤一颤:“长官,讲句冒犯的话,你这趟对□的事体这么感兴趣?”

“怎么?又是你家肖毛毛给你透什么口风了?”

“那死小子晓得个屁?谁都看的出来,这挡子事洪帮搅在里巷,水可深的不得了,你哥哥老早可嘱咐过我,你。。。”

“就是因为他,我才。。。”贾正清看看那颤颤的花胡子,又停住不讲,“算了,等我弄出点头绪,再和你细讲。”

第二十三章 酒肉朋友

肖老根没什么大癖好,无非就是花生米就点老白酒,今朝夜间儿子肖毛毛弄了点黄泥螺回来,弄堂口,穿堂风吹着,蚊子也没,唆一只,咪一口,惬惬意意,爷俩都有点喝高。

肖老根迷蒙着,拍了桌子,腾的站起来,眼珠子定在弄堂前头人家支了竹竿晾了的绸布衫,呼呼的吼:“太阳阿落了,还不晓得收衣裳!”这个时候小白脸肯定也会吼:“是哦,再不收,就没收了!”

然后,就会真的没收了,或者直接就拿,刚刚打过招呼的啊,小白脸晓得,噶热的天,噶风凉的衣裳,不拿白不拿。

这时候房间里巷的老太婆叫:“叫你少吃点,又糊里糊涂啦!”

肖毛毛打个哈欠,拍拍老头子:“阿爸,回去困吧。”

“侬去好了,我再乘息(沪语:一会儿)风凉。”

风溜上来,脸有些烫,肖老根有些头晕,又端起了小酒杯:“来,小白脸,碰一个!”

空气在流动。肖老根仰脖子闷了一口。

人生难得一知己,酒肉朋友也好。

小白脸死掉以后,再没畅快的吃过老酒了。

小白脸爷娘(沪语:父母)有劲的,兄弟两个,一个贾正白(颊真白),一个贾正清(假正经),肖老根想到就要笑的,当然,小白脸也笑他:“老根老根,老坑老坑(沪语:洗澡搓下来的脏东西)。

也好不到哪去。”

小白脸真的满白的,假正经也白,但年纪小小就少年老成,不像小白脸,嫩的不得了,一吃老酒,脸蛋更加红仆仆,要不是有点胡渣子,活 脱 似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