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自古沙雕克反(169)

虞知画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少年以一敌多,受了不轻的伤,遍体血肉模糊。

荒郊野岭找不到大夫,虞知画只得亲自为他上药疗伤,听他自报家门,名叫秦箫。

她颔首,语气听不出起伏:“虞知画。”

“虞姑娘是修道之人,还是妖?”

秦箫双眼漆黑,满怀兴致看向她,瞳仁里只剩她的轮廓:“你的笔,能让画出的东西都成真吗?”

明明带着伤,被疼得直抽抽,说起话来,却像活蹦乱跳的小狗。

虞知画觉得此人很奇怪。

她性情淡然,并无亲朋好友,与旁人相处,素来礼貌疏离。

秦箫是与她截然相反的性格,对什么都好奇,对谁都热忱,如同不熄的火。

虞知画无法体会这样的情感。

说她不近人情也好,本性冷漠也罢,被书墨浸淫久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于她而言,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起金银珠宝、花前月下,虞知画更沉湎于看书作画。

总而言之,她与秦箫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相识,为他包扎伤口时,找了个山洞暂时坐下。

秦箫在苏州长大,父母是武师,受此熏陶,他自幼苦练剑术,天赋不错。

说起自己名字,少年眼笑眉舒,带着点儿雀跃地告诉她:“因为叫‘秦箫’,我特意学过吹箫。你想听吗?”

虞知画没多大兴趣,习惯性点头。

秦箫兴冲冲从包袱里掏出竹箫。

他的箫声显然不如剑法有天赋,加之满身血痕,又疼又虚弱。

一曲零零散散吹完,秦箫红着耳根,再次掩面:“我平日里不这样的。”

虞知画眨眨眼:“嗯。”

担忧秦箫安危,虞知画一路把他护送回城。

这日萍水相逢,她未曾放在心上,在苏州随意寻了个客栈住下。极为巧合地,客栈旁的武馆,正是秦箫家。

又一次偶遇,猜出她对苏州城内一无所知,秦箫主动提议带她逛一逛。

苏杭人杰地灵,虞知画暂且留在城中住下。

期间秦箫领她去了不少地方,湖心亭,静山寺,祈梦堂。

静山寺里有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求签问卦,虞知画随意求上一签,是一张姻缘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是好卦。

虞知画对姻缘兴致缺缺,因而不甚在意,但得来的卦象如此,还是令她略感烦闷。

秦箫也求了一卦,反复瞧上几遍,把手里的姻缘笺递给她:“虞姑娘,这是好卦吗?”

虞知画垂眸看去,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自然。”

虞知画道:“南风将情意吹往心上人身边,是团聚之兆。”

秦箫弯起眼:“你要吗?喜欢的话,这笺文送你。”

虞知画纳闷:“送我?”

求签还能送人的?

“你不是不喜欢自己求到的签吗?”

秦箫笑说:“我把我的好运气分给你,你别不开心。”

极其微妙的一瞬间,她心口如被撞了一下,滋味难言。

把姻缘笺握入掌心,虞知画对他勾起唇边:“多谢。”

被秦箫求亲,在半年后。

时值晚春,两人坐在房檐啜饮桃花酿。

以前的虞知画绝不干这种事,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秦箫带着跑。

暮色渐深,一轮明月当空,秦箫抱着剑,少有地一言不发,似乎很紧张。

虞知画心觉古怪,多看他几眼,觑见他耳尖涌起的红。

没头没尾地,他突然冒出一句“喜欢”。

虞知画侧头:“喜欢什么?”

秦箫抿唇,抬眸与她对视。

那双眼亮得更甚天边星点,他一字一顿:“喜欢虞知画。”

见她怔愣,秦箫不好意思般眼睫轻颤,下一刻,定定直视她眼底。

他扬唇笑起来,眼尾弯弯,温驯又张扬:“你愿意同我成亲吗?我知道你钟情山水,不会长留苏州,你若不嫌弃,我陪你看山看水看月亮。”

那夜的种种至今清晰,心尖像破土生出一根小芽。

虞知画把那张姻缘笺一分为二,后半句送给他。秦箫高兴得满面绯色,跳起身原地一蹦。

虞知画觉得,她应该是开心的。

苏州待得久了,两人商量着去别处瞧瞧,最终定下长安。

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山水无数,正合心意。

秦箫的表妹远在长安城,闻讯前来接风洗尘。

在城中赏玩数日,三人相约前往郊外狩猎,同行的,是个名为严明的友人。

下榻的客栈,唤作“君来”。

四十年前,君来客栈被邪潮突袭,并非毫无原因。

画中仙内丹纯净,蕴藉丰盈灵气,在邪祟看来,年纪尚小的虞知画是块极易得手的香饽饽。

邪潮破开客房门窗,四人被卷入鬼打墙,秦箫为救她身负重伤,秦筝与严明亦死于邪祟之手——

一切全因她的内丹。

这一天的记忆被牢牢刻在脑子里,满室血气浓郁,秦箫满身腥红地看着她,气若游丝。

他不该如此,他应当拿着一把剑,永远恣意无忧,笑意轩昂。

“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说过的话吗?”

用耳语般的音量,秦箫最后道:“知画,别忘。”

他死在深夜。

诞生于世的近二十年里,虞知画第一次掉下眼泪。

属于凡人的喜怒哀乐好似一场遽然落下的雨,铺天盖地,一股脑打在她身上。

原来痛意能够这样分明,喉间像衔了烙铁,每发出一道哭声,便烫出一个狰狞的洞。

他们死了,她却苟延残喘得以存活。

当镇厄司赶到,虞知画心怀最后一丝希冀:“大人,可否招魂?”

那位姑娘同情她的遭遇,为她寻来一名道士。

开坛做法,毫无回应,道士无奈喟叹:“人死如灯灭。他们的魂魄已入阴曹地府,即将投胎转世,无法招回。姑娘,节哀。”

虞知画垂目道谢。

她记下那四个字,投胎转世。

转世的话,对方应当拥有与秦箫相差无几的长相,以及同一个魂魄。

虞知画想,她要找到他。

无论那人姓甚名谁,他都是秦箫。

第十年,她在极北一无所获。

第二十年,她在草原仍未寻得熟悉的面孔。

第三十四年,阔别已久的长安城中,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一瞥惊鸿。

连名字都对应得刚刚好,秦箫,卫霄。

后来的发展顺理成章。

她略施小计制造一起偶遇,成为卫霄的救命恩人,之后进入卫府,教导卫老爷书画。

同处一座府邸,卫霄看她的目光日渐亲切,知晓她画中仙的身份后,更展露十足的兴趣。

“画中仙?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是很稀罕的妖吧?”

卫霄笑着问她:“你的画可以变成真的吗?”

四十年前,面对秦箫类似的问题,虞知画只能画出一些单调的刀剑与小物。

现如今,她站在卫霄身前,玉笔轻挥,便是浓墨重彩,山河隐现,墨龙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