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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65)

“年轻人,我知道你恨他,恨斯科特人。”对此,胡安·丰塞卡也对他阐明了自己的理由,“但与葡萄牙的联姻,是我们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如果种植园能够铺满塞维利亚河的沿岸,葡萄牙就是拥有再多黄金,也必须与我们进行贸易往来。而曼努埃尔收留了那头黑乌鸦,证明他已经与摩鹿加为敌,同时也给自己树立了一大批敌人,他的两百万弗洛林,拿也拿得烫手。他一定会答应与西班牙的联姻,你瞧,这下,摩鹿加就多了一个敌对的强大联盟。”

“我明白,”阿加佩闷闷不乐,“可是,我的香料知识都是他传授的,他和我也没有情分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指认我,痛斥我泄露了香料的秘密……也许他还想夺回摩鹿加呢?而我要的,却是彻底毁了那里。”

“你怕什么?”主教反问,“是的,在香料上,你确实是他的学生,可这位老师难道比你更热爱园艺,热爱那些土里的花草吗?难道他愿意花费大把时间和精力,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停地记啊,算啊的?行行好,别逗我发笑了,他可是斯科特人!连王宫里的老鼠都知道,斯科特人最爱干的就是杀人,算计,享乐。他们不会‘热爱’,更没有心,如果有哪个国王认为可以把种植园交给这种人——我要说,愚蠢成这样的统治者,用不了第二天,就会被斯科特人活活生吞了。”

阿加佩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仍有疑虑,低声道:“可我们就算是仇人了,万一他要暗算我,那我该怎么办?他已经拥有葡萄牙的爵位,我知道,曼努埃尔国王让他当了一位伯爵……”

“那么,就像您是如何获得了西班牙国王的友谊一样,”胡安·丰塞卡笃定地说,“继续获得西班牙女王的友谊,年轻人。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在塞维利亚宫成婚,加冕,如果传言不虚,那么她会是个体面的好女人,跟你也不会缺乏共同语言。”

“嗯,可是,”阿加佩挠了挠头,“我是个……我的意思是,我是个……”

“什么,您是个男子,不好跟公主搭话?”主教冷不丁地道,“快算了吧!在这件事上,您不仅是个年轻男子,更是个鳏夫。我已经听到了您对国王说的话,您说您愿意终生不再娶妻——我已经老了,但我心里可是清楚得很,一个年轻的,带着女儿独自生活的鳏夫,是不会对妙龄少女有什么吸引力的,这一点您大可以放心了。”

想到主教的话,阿加佩叹了口气,再也睡不着了。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可不能胡闹啊。”他提醒女儿,“按照惯例,伊莎贝拉公主要先见宫里的议会大臣,再见你的主教爷爷,然后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最后才能轮到我们站在远处看一眼。这是个严肃的场合,就别去烦你的主教爷爷,让他把你带在身边了,好不好,甜心?”

他详细地解释着,并不把莉莉当作一个单纯的小孩子,他知道,对万事万物,她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啊……好吧。”莉莉也学着他叹气,“那看完公主之后,我能去花园玩吗?”

阿加佩亲亲她的额头:“小心点,甜心。最近宫廷里的陌生人很多,他们也不全是友善的。”

莉莉做了个鬼脸,他们洗漱完毕,吃过早餐,大的就牵着小的出门了,赫蒂太太也跟他们一块走,她急着要去见厨房里的朋友,跟她们好好地聊聊这几天的热闹细节。

一直等到正午过后,阳光最热烈的时刻,在塞维利亚宫的广场上,阿加佩抱着莉莉,微笑地望着公主的仪仗队。

漫天彩带,万众欢呼,阿加佩望着队伍最前方,护卫在公主马车右侧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所有嘈杂的声音一齐逝去,莉莉抱着他的脖子,怔怔地问:“黑鸦叔叔?”

——许多金碧辉煌,缤纷喜悦的颜色里,黑鸦骑着铁鞍黑马,一身漆黑的骑装,帽子上束着流光的鸦羽,当真像是为他命名的那种鸟儿一样令人胆寒。

隔得这么远,他又低垂帽檐,遮住了阴郁的前额与双眼,但不知为何,阿加佩一眼就认出了他,莉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黑鸦似有所感,他的心头悸动,不禁抬起眼睛,以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扫过周边的人群。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他想看见的人躲得太快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一丝异样的蛛丝马迹。

第44章

杰拉德紧紧地盯着,迫切地在广场上扫视了一遍又一遍,仍然没能看出自己需要的线索。最终,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勉强收敛着过于外露的渴望神情。

在外人看来,他的眼眸阴沉无光,其中燃烧着专注的恶火,他看着谁,谁就要为此胆战心惊,无法完整地吐露出一句话。身处葡萄牙的宫廷,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背后窃窃私语,他们说,仅凭视线,黑鸦就能点燃一个活人的身躯。

从这方面看,迷信的达官贵人和迷信的水手没什么两样,凡人都会被死亡,以及与死亡相似的东西所深深震慑。

只是,杰拉德却高兴不起来。

尽管如此,尽管他得到了国王的信任与看重,尽管他高官厚禄加身,逐渐在世俗中逼近了自己从前的地位,尽管他重新握住了权力与财富,取得了一批人的效忠和崇敬,另一批人的憎恨和恐惧……尽管他完成了一半进度的复仇,还收回了这么多东西,可他的情绪毫无波动,可以说,他早就忘记了快乐的滋味。

他的心灵已经在仇恨中异化了,他被痛苦扭曲了肢体,又被“黑鸦”的经历重塑了形状。抵达葡萄牙之后,荣耀,爵位,国王的承诺,奢华富丽的宅邸……全齐齐地朝他涌去。杰拉德熟稔而麻木地应对着它们,轰轰烈烈,花团锦簇的光景里,他只感到无处不在的茫然,还有疲惫。

这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他完成了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摩鹿加元气大伤,珍·斯科特分身乏术,属于他的财产也收回了一部分,这使得他能在葡萄牙享受炙手可热的上宾待遇。按理来说,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争取了所有能争取的,他的战果如此辉煌斐然,可他为什么——他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仿佛有块坚冰包裹了他的大脑,外界的刺激,物质的享受……一切都远去了,唯有身体上的倦怠是如此鲜明,令杰拉德感到无言的困惑。

然后呢?

他对自己提问。

然后我该干什么?

理智告诉杰拉德:既然这样,你此刻就该等待时机,静静地蛰伏。可是,实际情况却告诉他:不,来不及了,你早就是强弩之末,你要垮了。

长久以来,他必须得为自己规划一个总目标,好调动起自己超人的顽固意志,强行拖拽着残破不堪的肉|体前进。这就像沙漏一样吊着他的命,一旦沙子漏完了,他又要怎么办呢?

杰拉德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复仇的行动上,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他倒在床上,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胸口似乎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还在不断扩大的空洞。报复收获的畅快是一时的,攫取权力和金钱的乐趣同样是一时的,他跳进欲望的漩涡,与人厮杀,搏斗的兴味更是一时的。他的饥渴没有尽头,但无论他痛饮多少美酒,吞吃多少珍肴,它们最后都从这个巨大的空洞里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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