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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44)

“悲伤?”巴尔达斯皱眉,“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但如果我不重视这次复仇,我就不会抛下本国的事务来这里见你;我不重视这次复仇,就不会开出如此大的筹码来回应你荒谬的野心。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愿意付出多少?”

“头三年的香料贸易,您和您的家族将会负责整个葡萄牙的经营市场,您将拥有优先挑选的权力,任何航行至葡萄牙的船只,只要您不点头,上面不会有一颗来自摩鹿加的丁香、豆蔻和肉桂皮。”杰拉德说,“三年过后,您仍然是我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摩鹿加将永远不会忘记来自杜卡斯的伟大友谊。这就是我的回答。”

巴尔达斯说:“三年太过短暂,我要六年。”

杰拉德大笑起来:“那六年就不会太过贪婪吗,将军?别误会,我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评价您贪婪,而是站在曼努埃尔一世,您君主的立场上做出评价的。三年还好说一些,要真是六年,金钱能让最虔诚的圣徒堕落,看到杜卡斯家族的收益,我实在不知道您的国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巴尔达斯不为所动:“五年。”

“四年吧,将军,”杰拉德叹了口气,“我们都各退一步,如何?”

巴尔达斯冷冷地盯着他,沉声道:“那么,你最好可以完成你的复仇,连同我儿子的份一起。”

将军离开了,门关上,杰拉德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力气正飞快地从他身上泄去,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再想着如何费尽心思斡旋,与掌权者讨价还价。

他只觉得疲倦,还有深入骨髓的疼痛。

记忆折磨他,愤怒也矢志不渝地在他的血管里涌动。只要他一闭上眼,他仍能看到一切,黑暗的,残酷又血腥的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往前数几年,他是杰拉德·斯科特,是香料之主,报丧的黑乌鸦,他的手上沾满亲故与仇敌的鲜血,眼里盘旋着风暴,与他对视的男男女女全都胆战心惊,要在心中祈祷不受他的损害。

但这不再是他了……永远不再是了。被监|禁,被施以酷刑,被毁容,被折辱,彻底丧失尊严的经历,已经完全覆盖了那个强大的杰拉德·斯科特的形象,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丑陋的跛子,一只终生都要活在创伤和阴影中的惊弓之鸟。

从某种角度上说,珍·斯科特已经赢了,她完全摧毁了她的长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他重建至完好。

杰拉德咬紧牙关,又一次,他立在空荡荡的房间,痛苦得无泪可流。他长久地,恨恨地呆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全身冷如冰块,他仍然在恍惚中难以自拔,挪不动一步。

我该怎么办?

我要如何从这种痛苦和屈辱里脱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着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那个粗心大意,过于傲慢以至于轻敌的自己,恨那个被铁链拖拽,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鲜血呛咳,在剧痛和恐惧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万次,他多想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叛乱初见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做交换!

……可惜,时间并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它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它顽强、冷酷,胜过世间万事万物的总和。

长夜漫漫,杰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撑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浑身冷汗,吃力挣扎着醒来,因为噩梦再寻常不过地造访了他的脑海,让他发抖,让他流泪。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古代先贤用戏谑的口吻说“人生的归途是痛苦”,他先前觉得可笑,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价。

数周后,巴尔达斯承诺的舰队抵达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还有两艘排水量在80吨上下的舰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几遍清漆,再用焦油覆盖除了风帆、桅杆和索具的船体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盗窃犯和异教徒组成的船工日夜劳作,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杰拉德站在岸边,看到监工手里威胁挥动的鞭子时,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让他们少拿鞭子。”他神色阴鸷,对着身边的大副耳语。

话是传下去了,威力却不是很大。杰拉德毕竟是一个外人,在水手眼里,巴尔达斯无端交付给他信任,却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船员信任的领导者,他的威名,那千眼乌鸦的称号,也只是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杰拉德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呼喝声,清脆的割裂声,以及怒骂与哀嚎的声音。他走出去,看到为首的监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幻痛。

他曾经受过的鞭子没有这么温和,但他又吃过多少下?一千下,两千下?他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应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伤的毒蛇一样,瞬间弓起了背。

监工的鞭子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发现了千眼乌鸦那张可怖且森然的脸,浑如炼狱里浮出的魔鬼。

“我说了,少用鞭子。”杰拉德低声道,“再有下一次,你们就试试看结果。”

面对那张脸,还有他本人的气势,监工在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到了事后,葡萄牙籍的水手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黑鸦的恐怖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消解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瘸子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私刑的滥用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只是更隐秘,没有当着杰拉德的面进行。船上的消息瞒得很好,所以,当一名被打得受不了的船工来找他诉苦时,除了狂怒,还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带路。”杰拉德说。

他在岸边的酒馆里找到了犯事最多的那个监工,杰拉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率先伸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鞭子。

监工跳起来,他只当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把手伸到了他这里,然而,等他抬头看到千眼乌鸦的身影时,因醉酒而通红的褐色脸膛,刷一下就变白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杰拉德一声不吭,第一鞭正正击中了监工的脸,让男人大声痛嚎,试图抬起双臂来保护他的身体。杰拉德的嘴唇已经被欢乐的笑容所扭曲,畸形的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像过电般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第二鞭甩中了监工的胸前,顶端的倒刺像匕首一样丝滑地切开了他的胸膛和小腹,鲜血犹如喷泉,冒得又猛又快。

是的,面对专业行刑的器具,人体是多么脆弱啊!杰拉德用力压下喉咙里的笑声,以致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进食时的满意咆哮。

他炮制了更多痛苦的叫喊,更多恐惧,更多血腥,鞭梢抽打空气的声音,就像一千个鬼魂在风中尖啸。这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使先前那个蛮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让他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在掀倒的桌椅,摔碎的杯子盘子,还有脏兮兮的泥巴地上竭力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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