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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4)

他的语气难掩凄楚:“我是靠出卖皮肉才活下来的,大人。”

杰拉德没有说话,阿加佩接着说道:“我不识字,不能靠智识谋生,我没有力气,不如港口卸货的水手。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岛上,很多时候,我的一句话,一个举止,都能引来客人的哄堂大笑。他们嘲笑我的笨拙,缺乏常识,我知道我与正常的世界格格不入,我知道,我都知道……”

痛苦涌上心头,他冒着可能下一秒就被拖出去处死,或者生不如死的风险,紧紧闭住双眼:“父母要卖我,那不是他们的错,是我生来……生来就有缺陷;我靠出卖身体才能活下来,这也不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下去,我就要成为那些触怒主人的奴隶,那些该死的叛徒。可我真的想知道,今天的我站在这里,到底是谁的错?”

杰拉德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岛。”

他没有把自己扇到嘴角流血,牙齿松动,亦不曾呼喝仆从,将自己像死狗一样拖下台阶,阿加佩咬死的牙关不由一松,微微睁开一线眼皮。

“我承认,这儿是座繁华的中转站,可打心眼儿里,我接受不了岛上的现状。但说到底,我又是谁呢?我不是救世主,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只挽救我认为值得的人。”

杰拉德平静地诉说,语气中难掩一点苦闷:“我的出身或许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要优厚,但说实在的,我的家庭十分正派。自出海航行以来,我所秉持的信念也都是为了追求公正与自由。但到了这座岛,那些奴隶贩子却把我渲染成一个位高权重的巨富,好像可以让他们手底下的奴隶用命来讨好我,从我手指缝里挖钱。我觉得……”

他长长地叹气:“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阿加佩。你的目光平和,忧郁,没有贪婪,也没有卑微,就像无边无际的海面——你让我想起海洋,以及我临海的故乡。”

纵使心中仍有戒心,阿加佩还是情难自禁地眨眨眼睛。

杰拉德温柔地说:“当我站在露台上时,你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你独立于他们所有人,你的眼睛像海,可你又像一座海上的孤屿。你长得不如他们美吗?或许吧,但你站在他们之中,就仿佛众星捧月那么突出,让我再难忘记你。”

“还有你说的这些话,我没有想过,会如此令我耳目一新。你不识字,没有读过书,那又如何?你话语中的深度,或许会令一些牧师都自愧不如。”杰拉德克制地挨着他微凉的肌肤,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海上漂泊了许多年,终于遇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岛屿。”

“跟我走吧,”他认真地许诺,“让我带你重返自由的世界。”

第3章

这一刻,阿加佩浑身战栗,感到一种茫然的幸福。

漫天繁星下,他的心脏剧烈抨击着胸膛。自由、自由……何等珍贵的字眼!这意味着他可以尽情奔跑,尽情大笑,不必苦苦挣扎在被折辱,被摆布的藩篱中,不再被打骂,不再被贩卖,他将拥有无限可能,宽广的未来!

他的躯体天生残缺,隐藏着一个卑贱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他掠来这座岛上,再也不能逃离,然而杰拉德的承诺,就像一把尖刻锉刀,钻开了牢狱围墙的一角,使其透出无比刺眼的亮光。

快要渴死的人,是泥浆也会喝,是毒药也会喝。不管之前有多警戒,此刻,阿加佩也在真心实意的奢望里陷入了恍惚:“……真的吗?我不知道,我……”

“真的。”杰拉德怜惜地擦拭他的眼角,“相信我,你值得最好的。”

视线交融,他情不自禁地俯身过去,似乎马上就要亲吻到阿加佩的嘴唇,只是堪堪停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

两人的呼吸那么近,连压抑的气息都纠缠在一起。杰拉德的喉结上下滚动,良久,他才缓缓直起身体,自嘲道:“对不起,要是现在亲吻你的嘴唇,实在对你不太尊重,是不是?”

说着,他张开双臂,咧嘴笑道:“那抱一个?”

他们在倒映的星河下相拥,阿加佩默默流泪,并不出声。

在黑夜里,困苦潦倒的乞丐发现了一簇明亮的金辉,那究竟是价值连城的宝钻,还是剧痛焚身的火光?

他无从知晓。

第二天,阿加佩独自一人,从铺着丝绸的床上醒来,床边摆放着干净的衣物。他换上衬衫,刚刚套上裤子,就有年轻的仆人推门而入,为他呈上早餐。

阿加佩强忍局促,低头看着华贵的餐盘,好在这几名仆从很快就离开了房间,给他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我的朋友!”好像卡着点,他正在漱口,杰拉德就推门而入,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根本不给他胡思乱想的空闲,“你看外面春光灿烂,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快起来,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做!”

阿加佩不明所以,被他拉出去,站在镜子前,任由他为自己穿上雕花的麂皮外套,束起洁白无瑕的领巾,颔下再穿一枚黄金领针,最后套一双柔软的羊皮靴子,鞋底漆黑如镜,不染一丝尘埃。

阿加佩困惑地问:“杰拉德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杰拉德大皱其眉,还是放弃了对称呼的纠正,他兴致勃勃地说:“今天带你去岛的另一边看看,亲爱的朋友。你有没有见过成箱成捆的金银首饰,还有那些珍稀的紫色鹦鹉、白色老虎?”

“我没有,”阿加佩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是,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站在身后,杰拉德为他调整领巾,抚平上面的褶皱,闻言,他没有抬头。

“因为世人总是鲁莽愚钝,我最亲爱的朋友。”他心不在焉地说,“尽管人生下来都是赤身裸体的状态,可到最后,造价高昂的衣物,华丽的珠宝首饰,还是取代了人的本真,成为了我们外在的象征。国王穿着叫花子的衣裳,有谁知道他是国王?一个最贫穷的人,也能因为体面的穿着,从而获得大部分人的另眼相待。记住这一点,阿加佩,就让衣服穿着你吧,没人会有异议的。”

“所以,”阿加佩犹豫地说,“我以前的打扮,就是不折不扣的奴隶样子了?”

杰拉德抬起浓密的睫毛,看向镜中的阿加佩,嘴角带笑。

“恐怕正是如此,”他说,“我的朋友。”

新世界的大门在阿加佩眼前打开了。

南来北往的奢侈品在岛的另一边汇聚,这是很少有奴隶能够踏足的地方。商人交换黄金的雕像、五彩缤纷的宝石,船队的主人在路边购买成桶的香料,肤色各异的商贩操着不同的口音,抛售沿途得到的玩意儿,当然也有奴隶,衣不蔽体,维持着阿加佩过去形象的奴隶。

他走在路上,也再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对他动手动脚。平常粗俗不堪,甚至远远见了他都会往地上啐唾沫,大声叫骂的那些水手,此刻也毕恭毕敬了起来,尊重地称呼他为“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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