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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许之地(5)

从未有过的体验,已经叫他头重脚轻,那些稀奇古怪、辉煌灿烂的商品,更叫他大脑眩晕,好像走到了万花筒里面。杰拉德慷慨地递给他一小袋黄金,让他自由选购想要的东西。

金子,灿烂的,美丽的金子。从前,它稍稍过一过阿加佩的手指尖,便要被老爹一丝不剩地搜刮走,现在它就乖巧地待在他的掌心,引来众人垂涎的目光,犹如某种特殊的权力。

阿加佩不知道怎么支配突如其来的自由,他胡乱选择了几样东西,漂亮的玻璃香水瓶,粗糙的玉雕百合,还有奇怪的鞣制皮球,看起来是送给小孩子的玩具金币……他不讲价,接了商人找来的钱,就走回杰拉德旁边,通红的面颊上沁汗。

杰拉德微笑着赞赏:“很可爱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阿加佩一愣,他回过神来,急忙说:“真对不起,大人,我忘了您的……我这就去再挑一个礼物!”

他匆匆转身,因为不知道杰拉德的喜好,他为难许久,终于搜寻到一只黑曜石的老虎,掌心大小,遍布花斑。

“它让我想起了您……”阿加佩拘谨地说,鼻尖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希望您也能接受它。”

杰拉德哈哈一笑,接过来端详片刻,他说:“其实比起老虎,我更喜欢乌鸦。”

“乌鸦……?”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忌惮我的权势,害怕我会威胁到他们,以此给我安上告死之鸦的称谓。”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这种鸟,因为它们非常聪明,并且喜欢收集闪亮的事物,你见过吗?”

阿加佩忍不住问:“可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您的家族非常正派……”

杰拉德大笑道:“越是正派,才越不能包容品行低劣的宵小啊!我亲爱的朋友,小偷和强盗,怎么能不深深恨着执法者呢?”

阿加佩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的说辞确实很有道理。

接着,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吃午餐。杰拉德怂恿他挑选了这个拥挤油腻的地方,又接着怂恿他自行点餐。阿加佩拗不过他,迫不得已,硬着头皮点了一种薄馅饼,腌猪肉和鹰嘴豆拌沙丁鱼,想了想,他还点了个不伦不类的甜品,名字是直白的“碱水葡萄”。

菜上齐了,他们才知道不对劲。薄馅饼是用船员的方法料理的,面粉用海水揉过,尝起来咸苦扎嘴,腌猪肉也放了过多的盐,连沙丁鱼也是咸的,只有鹰嘴豆勉强能入口。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正餐,“碱水葡萄”一上来,阿加佩夹一颗尝尝,居然还是咸甜的口味。

“这下坏了,”杰拉德灌下酸涩的葡萄酒,艰难地说,“不小心进了盐场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彼此都再也绷不住脸上的表情,爆发出一阵大笑。

阿加佩笑得喘不过气,杰拉德更是笑得咳嗽起来。阿加佩的眼睛亮亮的,他望着对面的男人,小声说:“您不怪我吗?”

杰拉德渐渐止住笑声,耸了耸肩膀:“为什么要怪你?这很有趣。”

想了想,他再认真地补充道:“是我曾经梦想过的生活。”

阿加佩看着他,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下头,戳着碗里的鹰嘴豆。

第4章

一晃数周,接下来的日子,对阿加佩来说就像做梦。

十九年来,“自由”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鲜活、沉重,极有分量地坠落在他的生活里。

没有哪个奴隶主再能命令他、鞭笞他,似乎也没有人再能越过杰拉德操纵他的意志。因此,重获“自由”之后,他最先感到的就是迷惘,平坦的旷野上一望无际,那么,他究竟该朝哪个方向迈步呢?

他内心仍然保持着戒备,可这种困惑和茫然,却叫他不由自主地贴近杰拉德。自由人是怎样生活,怎样言谈行动,怎样应对欢乐和悲伤?他吃力地吸收,模仿杰拉德,只是不知道自己这种举止,是否算作拙劣的照猫画虎。

杰拉德有趣地旁观着这一幕,他乐得欣赏这复杂游戏的一环,但令他惊喜又不满的是,阿加佩一直不曾屈服。这个出身微贱的奴隶,居然顽强地扛过了糖衣炮弹的诱惑。他提防着温情的陷阱,仿佛一只受过抛弃和踢打的野狗,从此对每个人伸来的手都怀了警惕之心。对待自由的诱惑,他将信将疑,对待华服美食的贿赂,他亦抱有一种“租借”的心理。

阿加佩清醒地认知着一切,他打心眼里清楚,外人的赠予早晚有收回去的一天,在这座岛上,没有人是真实可靠的。

带着振奋的笑容,杰拉德决心加大筹码。

这一天,盛大的宴会在白塔召开。

这酒会数年才能举行一次,前来参与的成员,唯有岛上的大奴隶主,以及各国的海上豪强、总督权贵、王室使者,甚至一些小国与中立公国的统治者。世界的财富经由大海流通,洋流间的航道,即为大海的血管。正是如此,这些位高权重的富豪爵爷,通过一个又一个的聚会、酒宴,通过利益与鲜血的置换,缓缓攥住了全世界的命脉。

在别处,人们大可以说,统治者的活动影响着世界的进程,皇帝与教皇的意志决定了国与国之间的政策;但是在这里,摩鹿加才是一切势力背后的大山,香料发源之地,衡量着世俗王权,以及教权的重量。

毕竟,在香料浪潮最夸张、最狂热的时期,神甫们要眯起眼睛,用神圣的镊子一粒粒地数出白胡椒,作为涂抹十字架的装饰;一盎司黄金,也只能换回0.8盎司的纯净肉豆蔻。

“把你一个人留在房间,我不放心。”杰拉德关切地说,“亲爱的朋友,你就跟在我身后吧,可以吗?”

阿加佩心中忐忑,还是点头答应。酒宴中宾客如云,衣香鬓影,那空气中弥漫的香水浪潮,珠宝与昂贵丝料摩擦的琳琅簌簌之声,水晶酒杯轻轻碰撞的清脆之声,还有人们热烈且小声的耳语,折扇开合的噼啪声……所有的所有,全像一支齐声奏响的乐队,一股脑地朝阿加佩拥堵过来了。

阿加佩的身体紧张得发抖,他不敢开口,当然,眼下的场合,也绝不用让他说话。杰拉德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厅,这里便陡然成了他的王国。他昂首阔步,犹如逡巡领土的雄狮,矜贵地摇晃着黄金的鬃毛。几乎是瞬时间,权贵的男男女女就里外三层地包围了他,自发在他周围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朝廷。

“斯科特先生!”一位公国的使者高声道,“关于我们上次的议题,诚如您所说……”

“使臣先生,”杰拉德亲密地说,“什么话题如此重要,还能不让我钻空举起手里的酒杯,好向您与您的国王致敬?诚如我所说,丁香的生长总有尽头,肉豆蔻的芬芳也不是恒久存在的,您的国王需要如此巨大的供应,除了享乐与战争,我竟想不出第三个恰当的理由。唉,不要说虔诚地供奉天父,这个借口就连宣称它的人都不会相信。就让我们留着长矛和剑吧,去到艺术家和酿酒师那里寻求快乐,摩鹿加是永久和平的代言者,我们从不为杀戮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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