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作为男神,她也很绝望啊(165)

司马康愣了一下,随即转头看向林可。

两人的视线在这狭小的屋子里相遇。

林可扬手,止住他的话头,站起身来淡淡说道:“先生从不是避世之人,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不过是毕生精力花在西原上头,流民问题却永远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因而有些心灰意冷罢了。然而在我看来,一切本就是徒劳,区区一场战争,一个灾年,就能让你的努力彻底毁于一旦,减免租赋,赈济灾民,都不过是在扬汤止沸。”

这些话又狠又准,利箭般钻入司马康的心口。

心血被人肆意臧否,多年涵养竟也压不住他脸上的怒意。然而林可接下来的一系列追问,却让所有的情绪如雪一般消融,司马康望向林可,只觉得胸前一阵阵地发闷。

政令为何不能奏效?良方为何不能治病?为何总有人吃不饱饭,为何总有人挣扎在生死之间?为何流寇一次又一次席卷中原大地?为何治乱循环,盛世难寻,每个王朝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与灭亡?”

司马康捏着茶杯的手指有些发白,心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什么,喃喃道:“我……不知道,或是天命……”

“这并非天命,而是**。”

林可无波无澜地开口,那双极黑的眼瞳里却似有燎原大火燃起:“华夏千年的矛盾中心都在于土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因为土地兼并,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百姓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自然就要揭竿而起。不是没有能人看到这一点,然而皇亲国戚也好,朝廷百官也好,都是士绅地主,是土地兼并的获益者。王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无数的改革最后都遭遇失败,甚至胎死腹中。这是一个死局,唯有跳出来,将一切打破,在废墟上建立新的秩序——”

她要全力推动工业化和工商业,扶持资产阶级,一步步地从地主阶级手中抢夺资源和人力,将民众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她要继续对外扩张,建立殖民地,获得生产资料的同时转移国内矛盾,让大楚熬过这一场变革的阵痛。她要终结土地私有制,让士绅阶级彻底消亡。

十年不够,二十年或许也不行。说不定此生只能看到一个开端,又也许中途会走上一点弯路,但她仍要将这枚种子埋下去,看它发出尖尖的嫩芽,盼它长成参天的大树。

她希望终有一天,能够让大楚成为更大、更好的云阳,希望大楚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穿暖,能够受到基础的教育,能够昂着头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

听完林可的一席话,司马康久久不能言语。

其中有许多东西,他尚且还不能理解。但云阳的改变有目共睹,强悍的武力,连绵的工场,如云的商船,惊人的财富,勃勃的生气……每一样都让司马康暗中惊叹。林可在这里创造了一个奇迹,而这个奇迹,当真能够在大楚身上重现?

“无论如何,此路艰险无比。”他长出了一口气,嘶声道:“若是一步走错,则天下攘攘,皆为仇敌。”

林可毫不迟疑地回答:“能挽天下于将倾之时,虽九死而犹未悔。”

司马康望向她:“若我再年轻个三十岁,必会将你所言都当成是疯话。你这样的人,不为圣贤,必为巨寇。”

林可露出一丝微笑:“那先生打算如何?”

“时事多艰,我倒想与院中萋萋野草为伍,奈何一腔热血未冷。”

司马康自嘲道:“青史之上或留污名,但身后之事,就交由叨叨众口去诉说吧。”

“那倒未必。”

林可道:“社会变革,必然会导致思想的动荡,如今的儒学流派并不适合未来的大楚。子期打算着书立说,以‘格物’为核心,提出‘器之为用,在于操者’,苦于不知从何下笔,相必很希望先生能帮他一把。”

立功立德立言是古代读书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司马康闻言,果然有了兴趣:“格物……子期曾与我聊过,然而在我看来,这二字的格局,尚且不是‘器之为用,在于操者’就能容纳下的。”

他待滔滔不绝,忽然想起林可对儒家典籍并不熟悉,自觉有些失礼。

笑了笑,他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开口道:“瑞王爷对天下大势的分析鞭辟入里,当知道李备羽之死,于云阳、于天下是件好事。但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此前身份尴尬,不知该不该说,但如今不同,我既然猜出来一些东西,就不该瞒着您。”

李备羽……那个被刺杀的乞活军统帅?

林可微怔,便听司马康继续道:“那一日,孟统领为了布局,或许是故意将那支骑兵队丢给了乞活军……”

☆、第135章 告白

替林可编写家谱时, 司马康就已经有所动摇,而所见所闻所想,更是一步步将他从朝廷推到了云阳这一边。但是否要将身家性命系于林可一人身上, 这老狐狸心中还是有所犹疑, 是以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借着此事最后试上林可一试。

熏香袅袅,一室寂静。

出乎司马康的意料,片刻后,林可闻言竟是淡淡一笑:“我知道。”

“……您知道?”司马康眉心微微一跳:“莫非孟统领不曾瞒着您, 还是说……此事原本就是您下的命令?”

“都不是。”

林可摇摇头, 回答道:“我也是事后才猜到的。不过我了解孟昶青, 他不会在这种大事上瞒我,这件事,大概是他手下一个叫初八的密卫自作主张。”

司马康一怔, 但紧接着就追问道:“既然您对一切都洞若观火,那为何……”

“我不会为了这件事责罚任何人。”

林可抬眸,眼瞳深邃发亮,那光芒仿佛那黑暗的深谷中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焰:“因为该对此事负责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带来的战果, 一边却卑劣地将血债推到下属的身上……”

她一字一顿道:“我还没有软弱到这个地步。”

这句话掷地有声。

司马康半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无数的生死血洗、风霜磨砺,已经让林可从前那些无比耀眼的、仿佛能够将人灼伤锋芒化作了更为沉稳和内敛的力量。

——如此坚定与强大。

“子期外表和顺谦逊, 实则骨子里极其自傲。”

良久,司马康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您是如何折服他的了。”

说到这里,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抚须大笑,举杯道:“以茶代酒,今日合当浮上一大白!”

林可跟着一笑,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陪先生一醉。”

谁知她待豪爽一把,司马康却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扑过来肉疼地按住了茶壶,一边还为老不尊地眨了眨眼睛:“我就剩这点好茶了……咳咳,饮完这一杯,王爷您就该走了,留老夫一人在此,今日还能赶一篇策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