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生当然不会相信他。他的眸中尽是杀意,小小的身体里满是没有尽头的狂性。
地面的石子无风自动,显然,他很乐意让面前的人也一并变作残肢。
那人便抬起了手——
下一刻,梦境戛然而止。
四周景色刹那间消失殆尽。他们站在无顶无底的空间中,目之所见唯有纯白的虚空。
因为梦境停止,他们被从梦中弹出来了。
元无忧了然。
回忆梦会在此时此刻忽然停止,恐怕是因为,回忆中此时的元生被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因而失去了意识。
他没有后面的记忆,这一段回忆自然也就结了。
这样,这个回忆梦就是真的结束了。
元无忧便打算离开。她却没想到,下一刻,纯白的虚空骤然间又变回了景色。
竟又是这场梦境的开头。一场因异能之力而异常精彩的,市井之中的表演。
阳光倾泻而下,照在高台绳索杂技人的身上,照在仰着头看戏的人的身上。
每个人都带着洋洋喜气,欢腾而又热闹。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笑语欢声中看着这场——如今看来已经算是寻常的——演出,市井烟火的气息暖得像是此时落下的阳光。
与不久前那场夜晚的屠戮,好像是两个迥然不同,绝不会相关的世界。
好像绝不会发生什么惨事。
好像绝不会有什么年幼的孩子亲手将自己养着的更小的孩子撕碎,然后在疯狂之中爆发出一场炼狱人间。
一场光芒绚烂的表演。
在这场表演过后,元生一如上次一般爬回车厢,抱着长大,不住地哄着。
这一回,元无忧绕了个角度,便从车厢的缝隙中看到了里头的元生。
哦……原来那时候,长大是被他给弄哭的。
年幼的孩子试图抱抱自己的宝贝,不小心把她吵醒,她就哭了。
他便手忙脚乱地哄着,脸上有惊慌,有无措,也有着八岁的孩子身上很少见的耐心。
在刺耳的哭声中,他的脸上有很多情绪,却唯独从未有过厌烦。
这些都是在刚才的梦境中就原原本本发生过的事。显然,元生的回忆梦,正在经历一个循环。
梦境在同一个夜晚不断重复,是因为做梦的人被困在了回忆之中。
这与元无忧并没有什么关系。
如今,元生的梦境不过是之前的重复。该看的,元无忧都已经看到了。她已经可以离开了。
只要她开口,徐慎之就会将她带离梦境。
可是她始终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元生竭力哄着婴儿,静静地看着车夫催动马匹,看着杂耍班子的车轮一如过往,滚滚向前。
她给元笑打了个手势,跟了上去。
她再次跟到了刘府,坐到了树梢上。
她在高高的树梢之上,看着元生喜滋滋地给孩子喂了羊奶粉,看着元生左摇右晃地哄睡了那个孩子,看着元生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名字,看着元生跟着杂耍班的大人去了院落,看着底下吱吱尖叫,血流成河。
最后,她看着元生的视线顺着刘员外的手指,盯住了第十四只箱子。
她忽然从树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没有人比元笑更惊慌了。
他们所落脚的大树真的很高, 而在他的印象里,元无忧从未好好地习过武,只会一点师父逼她学的一些防身术罢了。猛然见她从这样高的树上跳下去,他的心都好险没和她一起从树上往下摔。
他心里惊慌, 动作却出奇得冷静, 刹那间就随她一起下去了, 甚至没有贸然碰她。
因而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辨别出了她的从容, 便只做好了保护的准备, 并没有实际拦她。
实际上,她也的确稳稳地落了地。
恍惚之中, 元笑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
他真的……真的已经太久没有待在无忧身边了。
他竟不知道, 她也是磨炼了武艺的。
他比谁知道她对武学有多没兴趣, 她有多么厌恶辛苦,有多不喜欢练功, 但她竟也磨练了武艺。
电光石火之间,他便意识到了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
是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被她信任了。
他心里忽然难受到说不出。
他忍着叫心脏拧成一团的难受,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机警地注意着四周。
他从未进入过他人的梦境。
梦境忽然被干扰, 梦境中的“人”忽然注意到他们,他不确定会发生什么。
实际上, 在元无忧现身的那一刹那, 刘员外、班主、元生,还有在场大大小小所有的“人”,视线全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被这样多的“人”同时盯着, 竟令人有一种毛骨悚然似的感觉。
他的眸子敏锐地一扫, 不着声色地挡在元无忧的身侧, 每一块肌肉都做好了迸发的准备。
元无忧却连看也没有看周围一眼。
她跳下树,直接用身体挡住了元生的视线,阻止他继续使用异能力。
同时,她低着头,看着元生仰起的脸。
“到此为止吧。”她开口,“就在这里结束吧。”
“不要再重复了。”
她说着,转过身,径直走到第十四只箱子前面,将箱子的盖子打了开来。
那里面,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女孩。
那孩子咬着指头,见了人,张嘴就笑。
婴儿若是醒着,被塞入这样的箱子,不可能不哭闹。
真正的长大,在那个时候,不可能是醒着的。
而如今的她,却是醒着,甚至是笑着的。大约是因为,在元生见不到的地方,她会寄托着元生最美好的愿望,展示出元生最期望的模样。
元无忧将那个孩子抱起来,送到了元生的面前,塞进了他的怀中。
“就停在这里吧。”她开口,“如果非要重复,就停在这一刻吧。”
空气里安安静静的,整个世界静寂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举动,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元无忧看。
元生自己,也是这个样子。
只有元生怀里的那个孩子是嬉笑着的,始终是嬉笑着的。
在婴儿的笑声中,元生终于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长大。
他摸了摸她软绵绵的小脸,又轻轻地捏了一下。
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最好的样子。
长大一直看着他,眯着眼睛,不停地笑。
可这不是真的。
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元生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摸着长大的脸。
“这是假的。”他开口,“长大死了。”
“长大,已经被我弄死了。”
“不是你。”元无忧道,“是大人。是那个班主,还有那个员外。”
“是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是你了?”元无忧的态度不由分说,甚至竟然还带着些“你怎么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不知道”的不耐烦,“你不过是在听大人的话罢了。全世界的小孩都是这样,大人教什么,就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