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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涅天下(585)+番外

作者: 君朝西 阅读记录

叶梦得脚步不由一滞。

“叶参政,许久不见。”名可秀微微一笑欠了□,那股无形的压力顿然消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叶梦得目光一缩,抬手平了一礼,带着士大夫惯有的矜持风度,微笑道:“许久未见,名会首风采更甚。”

名可秀抬了抬眉,这堂上已非共济会之地,这位参政相公却仍然以共济会的会首称呼她,这是要先表“体仁执善”之义?还未谈今日正事就先立了高帽,其用心不可谓不深。她无声一笑,织金袖口微抬,“请。”

叶梦得跽坐案后。

主客饮茶负暄闲话一会,叶梦得搁盏直了直身,名可秀抬手遣下奉茶铁卫。

叶梦得端容说:“此番约见名会首,是为当下钱制之患……”

名可秀眼底掠过微不可觉的笑意,这位户部参政筹思钱制变革已久,如今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道:“国家量地,耕者因田定赋,而士农工商各安其业,遂至贸易交通,铜钱流行,商邑繁兴焉。然大宋治平百六十年,市邑愈兴,而钱却愈乏,至朝廷南渡后,更兼鼓铸不登、渗漏不赀、鉟销日蠹、私家藏匿四弊叠加,致铜钱日少,而楮币流行。”

叶梦得说的“钱荒”之弊,一是朝廷铸造铜钱的数量减少,二是铜钱大量外流,三是商人销钱造铜器牟利,四是民间贮藏大量铜钱使得流通日少。为解钱荒之危,朝廷不得不以楮币为钱,即交子——因楮皮可以造纸,楮便成了纸的代称,故有楮币之说。

“但是楮币本为无值之物,岂可作钱?因无本而滥发,滋溢物价,而使商民之财失矣,长此以往,则民为之困,商为之乏,其弊害不可谓不深……向来,钱为商之器,器不宏,则商易不广。”

他说着瞧了眼名可秀,见她专注倾听,心头微松,说道:“太府寺提了个办法,说,要根除钱弊,必得铸金银为钱,一则可补铜钱之缺,二则金银贵重,铸钱后民间必代替铜钱贮存,而铜钱重流于市面,三则金银贵重有值,非楮币无值之物,铸之为钱可稳市价……”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楮皮信函,起身递去,回身落座后道:“这里是太府寺提的大致思路,某以为有几分道理,在提入政事堂之前,想参详参详商盟的意见,毕竟这钱事甚关商事。”说话间脸上流露出矜雅的笑容,俨然上位者虚怀若谷征纳建言的态势。

名可秀挑起眉毛来看了一眼叶梦得,拿出信皮内的条陈只扫了几眼,就搁在案上,以淡然的语气道:“钱制变革是朝政大事,商榷议论是政事堂相公们的职责,小女子不过一介商贾,岂敢妄言指说政事?”

叶梦得听得这话,便觉牙根开始痒了。

简直是睁眼说瞎话——《船坞条法》不是政事?《海事市舶条法》不是政事?迫官府取消京师商户的“和买”不是政事?向朝廷要监赈权不是政事?推制举开商科不是政事?……这会说不敢妄言,糊弄人呢!

叶梦得心里腹诽着,哈哈一笑道:“名会首过谦了。当年共济会解粮济困,扶助灾民于危厄,朝野谁不赞仁善大义?陛下赐匾‘体仁执善’,朝廷敕以‘缙商善士’之告身,是为商中之士,哪是‘一介’商贾,当得国商柱石之称也。”

“叶参政这话可真是抬举可秀了。”

名可秀笑吟吟的,目光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犀利,说道:“这‘缙商善士’的名头说起来好听,然而朝廷不出俸禄,亦不给减免税役之惠,比起就读州县的学子尚有不如,有甚说道的?不过是朝廷给了个虚名,哄得人出粮罢了。”

叶梦得被说得脸色讪然。

那时为解朝廷赈粮困局,时为户部侍郎的叶梦得为共济会要得监赈权,却不甘心在赈粮上受共济会挟制,又上疏提议赐号鼓励商人捐粮,如捐输粮谷五千石以上无不良名声的商人可赐“缙商善士”告身,享有“见官不叩拜,同士人般上书言事”之权,如此朝廷不花费分文,便可得天下粮谷解赈济之危。

这一提议得到皇帝赞许,朝臣们也少有反对,毕竟不是卖官之举,还能起到教化商贾之用,廷议遂行。而对名可秀又格外优荣,并赐御匾以示旌表,那“体仁执善”四字正是胡安国所拟,蕴意不可谓不深刻,既是期冀,亦是告诫。

名可秀却将这匾额悬在临安商盟的正堂,谓之以上意勉励盟内众商——皇帝亲笔题字的御匾对商人而言是尊崇和荣耀,用来教导激励还是很有用的。卫希颜说:“好歹是变废为宝了。”

当然,那缙商告身亦是大有用处的,绝非空有虚名而无实质。

叶梦得咳了一声,不得不辩说几句,道:“朝廷予缙商上书言事之权,商民之议亦能进达御前,择良纳之,岂是徒有虚名?”

名可秀呵笑一声,修长秀丽的黛眉斜睨,“叶参政可是欺人无知耶?这天下章奏的进呈自有章程,由通进司掌受,摘录后进呈皇帝。每日进司的章奏数以百千计,经通进司捋后,能有几份布衣上书进递御前?这‘布衣上书言事’,亦就是个‘美其名曰’。”

“咳,名会首对朝廷章程甚熟,甚熟。”叶梦得觉得牙根愈发痒了,绕过缙商这扯远了的话题,紧着钱事说:“这钱制虽是朝政,但上至国家下至小民,非银钱无以为资,实为人之所共赖,而钱制好坏又尤其关乎商家之利。钱为商之器,器用好不好,会首焉得不关心?”

名可秀似是被他言语说动,略一沉吟,点头道:“如此,便让可秀拜读参政良策。”

叶梦得方喜,忽然觉出不对,原本是虚怀纳言之举,怎么这会成了他求着她看来着?心中一沉,回想方才的言语交锋,竟是不知不觉间被人牵着走了。如此,纳言就变成了请教,谈判上已失了先手。

叶梦得要推行钱制变革,铸金银为币,就必须得到大商大贾的响应,否则占有天下金银最多的商富私藏不铸,这新法就是一纸空文。而商人拿出金银到朝廷铸币,需向朝廷交纳铸币税,若犯禁私铸为币,则朝廷管束既失,又失税利,其弊甚远。叶梦得来见名可秀,便是要取得这位商盟巨擘的允诺,而两人谈判中必然涉及铸币税,叶梦得原想占得先机,孰料被名可秀几句话占去主动,反而落了下风。

他苦笑了下,但见名可秀一目十行,沉静淡然的神情让人无法揣度,心头不由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只觉今日之事怕是难说得紧。

院中松柏郁郁葱葱,下午晌的日光将树影照得斜长,屋廊前围着一盆盆的海棠,正值花开娇艳。随着日头西斜,院中松柏的荫影越来越浓,而海棠花红也渐次染上了橘色薄晖。

一身黑衣的铁卫如廊柱般伫立在门外,便听里面传出轻轻的击掌声,这是要上汤送客了。

这个时令正该喝杏苓汤,利湿又解燥热,然而叶梦得走出诚道堂时,胃中却似滚着一团燥气,直到马车出了商盟,从拉开帷帘的车窗口吹了阵风,这股燥热才渐渐消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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