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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礼不合(51)

不知怎么,这话说得让她很不是滋味。

她每次见师父,都要想起之前在同样的位置上,却向她微笑着,孱弱地伸出手求助的另外那个病弱的男子,想起他离开人世之前的遭遇,想起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想起师父……他是如何从一个没落王族的子嗣,一步步走到这个尊贵无比的位置上来的。

方茗不明真相,她的心里无法对师父生出什么怨怅,也没有资格,不可能生出什么怨怅。

更何况在她被人软禁的时候,二哥就是因为有师父的帮助才能救出她,找到安身之地,并且有地方重新开始的。

方茗始终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会对师父带上了不自觉的抗拒。

她可以轻易因为师兄的歉疚原谅他,却无法自如地面对如今身份尊到极点,明明从外看起来那人并没有丝毫变化,可是她却好似分明地窥见了他眼中渐染渐深的浓郁黑色。

或许只是心理作用吧。

只是方茗依旧心生怯意,无心也无意去摘取本朝最尊贵女子的光荣。

她要不起师父的承诺,也要不起皇帝后宫三千中的一份富贵荣华。

师父却怎么也听不明白。

师父以前不会这样的。方茗从来没想过师父会这样待她。他武断地留在这里不肯回宫,固执地要她答应他嫁给他,甚至保证即使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他也只独宠她一人。可是她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想嫁人,更不想把自己一直像山一样兄长一样依赖信任的师父换到别的身份上考虑。

方茗趴在书案前,皱着眉头,一下一下拨弄着笔山。只要人送饭进来,不肯出门,不肯面对他们,也不让别人进来。

再等等吧。总会有转机的,师父总会转变心意的。

她没底气地自我安慰着,再也不愿多想。

*

“夫君,你回来了,今日翰林院的事多吗?夫君辛苦了,妾身刚煮好甜汤,你先尝尝吧……夫君,你去哪里……”

徐怀安今日心情差到极点,完全不想说话,无视江楚蓉径直走回了房。他的脑袋也昏沉混乱,针扎一般痛得很,这样的疼痛这一年来来回反复地犯,已成顽症。即使每每总是休息半日就好了,可却连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知到底是什么病症。

厢房里面空荡清冷,徐怀安站在门边,心中不爽身上更是难捱,于是难得戾气地皱了眉。

他不在的时候,房里原是没有火炉的,府内管家见徐怀安今日回来得这样早,又什么都没说就回了冷冰冰的厢房,慌得出了一脑门子汗,呼呼喝喝地要下人赶快搬火炉生火把厢房弄热乎。

徐怀安瞅着下人出出进进来来往往的眼都有些花。可他身上发冷,疲软无力,也不想多说什么,只等下人都弄好了,连带着可怜巴巴凑过来撒娇的江楚蓉都一并赶了出去,拴上门,谁都不让进来。他自褪了衣服躺进被中,闭着眼睛,只觉得被子太冷,自己身上又热,一时又想起今日在翰林院听到的风言风语,内外夹击,难受的要命。

他实在觉得很累了。

那时谢楠问他后不后悔的时候,有一瞬间,他也的确是想点头。明明多次曾想丢下担子,丢开那些闲言闲语,丢下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复杂陌生的官场,就此一走了之——

疼痛如潮水呼啸翻腾,思绪戛然而止。徐怀安难受地动动身子,伸手出来揉揉痛得发涨的太阳穴,往下缩缩,将下巴也埋进被中,半闭着眼欲睡不睡地,不免轻轻皱了眉。

早知如此……

他便不会松开那人的手。

彼时怎知千金不换,伊人回眸金步摇。

病中难免多愁,徐怀安放任自己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明明往事来回只有那么几件,记得清楚地更是为数不多,他却不甘心,硬是翻来覆去地回忆感受,仿佛这样,就能分去脑中几分绞痛,散去心中几分不平。

原来那人还有这番作用。若是告诉了她,她该笑他的吧……

可他们已经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徐怀安自然上扬的嘴角硬生生地止住,他翻了个身,瞧向书柜上最顶端那个厚实的大盒子,临时起意,起身披了外衣,光着脚就走去书架旁取那书盒。

书盒里面有很宝贝的东西,他现在很想看看。自欺欺人说病中的人总较平时软弱些,此时做这些也没什么不妥。

徐怀安心内兴致勃勃,一路走来竟不觉冷。他走到书架旁,伸手抓住那物刚要取下,忽听房门处一声重响,反脸去看时,江楚蓉不知何时开了门,手中食盒各物泼洒了一地,她犹呆立门前,蕴了满眼的泪,一双杏目水汪汪地看着他,脸上满是扭曲了似的震惊绝望和愤怒。

徐怀安忽感歉疚,又觉头疼欲裂。

这辈子他敢说自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君王百姓,只除了两个人,他站在她面前时会底气全无——

一个是方茗。当初他不守承诺,负心负意,舍情取义。

另外一个,就是眼前的江楚蓉。

她是他人强加于他身上的责任义务,徐怀安为此失掉最爱,纵使心中明知此事与她并无关系,心中难免愤懑不平,借题发挥。面对江楚蓉时,虽说没有恶言相向,却也冷面相待,很不客气。

徐怀安心中自觉有愧,此时便也并不发作,只顺手将书盒取下,抱在怀里之后,才慢步朝着仍痴楞原地,不知神游何方的江楚蓉走去:“……吓到你了?抱歉,徐某只是希望取些东西……怎么了?”

顿了一下竟不知自己该如何称呼她,娘子夫人他皆不愿,若呼“江小姐”“江姑娘”听来实在厚颜。徐怀安无法,只好直称“你”。

江楚蓉一脸神思不属,被他一声询问惊醒,抚着胸口堪堪向前一步,险些踏上毛毯上先前盛汤的破碗。

徐怀安心中不解,房门洞开,从外头刮进来的风吹得他身上冰凉,头也开始慢慢昏涨刺痛,再兼喉间干渴,胸口窒闷发痛,徐怀安很是难受。可江楚蓉人正好站在门槛间,他又不好躺回床上,正想该怎么说才好,江楚蓉却忽然发怒,不管不顾踏过一地碎瓷片,冲到他面前夺手就将他怀中书盒一把夺去狠狠砸向门外。

徐怀安一时怔愣,反应过来之后冷了脸不管脚下径直跑向门外。书盒在那样用力的一砸之后早已四分五裂,盒内画纸信笺四下飘飞乱舞,甚至有些已经跟着风扬了老远。

他心内火急火燎,只顾抢救画纸信笺,竟也不想自己身上不过一件单衣再加外衣,脚下根本连鞋袜也无,一心牵挂散落一地的宝贝,对此浑然无觉。

江楚蓉见他此番作态,在房内哭嚎一声,全然不想自己此时模样状似疯癫,冲过来就拿脚往那纸上用力踩踏搓揉。徐怀安心急,头也不抬便推她几把,她几个趔趄堪堪坐到地上,竟发了狂一般就往徐怀安身上捶打起来,表情扭曲,口中哭号乱喊,满面泪痕,披头散发,模样难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