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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往事(12)

我必须要承认,我从不曾体谅过她。即使是如此明目张胆的顶撞她,我仍然毫不心虚。

“不管你怎么想,我始终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你不能改变我,也不要试图改变我。记住,我是你的母亲,你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来自于我。”

“不,我的一切都源于我的父皇,源于李家的列祖列宗。而你,是败坏了我世代荣耀的窃贼,是这大好江山中最大的笑柄。”

“我可以把这一切都给你,这样,我仍然对得起李家。”

“我不愿意从你的手中接过这样的宝座,那张龙椅上沾满了我兄长宗亲的鲜血。我敬爱的父皇,疼爱我的皇兄,我兄弟的子嗣……那张龙椅见证了李唐江山的衰亡,是我血亲的生命堆积成的阶梯,辅佐你站在龙首原的大明宫中。这样不祥而肮脏的权势,只能让我像大明宫中的所有人那样,成为一个为了虚无而陷入疯狂的寡人。”

母亲的神色变得萎靡,我想她是因为我的话而觉得愧疚。

“在你的眼里,我是个寡人吗?”

“你不是。你还有我。”

我停了停,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眸说:“但是,如果你杀了她,你就将成为寡人。”

母亲笑了,摇了摇头。

“老而无妻为鳏,老媪无夫为寡。幼年丧父是孤,无儿无女为独。你父皇辞世多年,你我相依为命。若说寡人……朕早已经是寡人。”

我注意到了她从『我』到『朕』的转变,明白多说也已经是枉然。

“那么,你是不会放过她的,对吗?”

母亲不说话了。

“你从不曾体谅我。”

“你也是。”

……

我明白一切已经没有转机,忽然悲从中来,满心绝望变得空空落落,竟然已经不再觉得伤痛。

“你把我也杀了”

那一刻我想,如果,如果真的没有可能,那么,至少能够与她共赴幽冥,也是好的。

我爱这座城市,只因为她的存在。

从我遇见她那天起,我就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彻彻底底的交给了她。

-

母亲走了以后,我依然绝食,无言无语的沉默着反抗她的权威。她似乎全不介意,一点都不为我担心。

我猜测,她应该依然以为我并不是当真以性命相逼的。

春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在母亲的眼中,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大概在她的眼里,我依然是那个会因为不喜欢自己的侍读就上吊的小公主,依然是那个能够轻易地被她所掌控和摆布的女儿。

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反抗过她的安排,我想,这次应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爱我的母亲,也爱这个皇宫。我爱李唐华丽厚重的江山,也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我不愿意告别我爱的世界。

可我更爱她。

更愿意和我心爱的她在一起。

为了这个梦想,我愿意付出一切可怕的代价。

已经无力再去做徒劳的挣扎,我相信她不会怪我。即使她不明白,我也愿意让自己自私一次。因为我知道,活在这个世界里,她永远都会为皇命和爱情而烦恼。母亲给予她的恩情,我所赠予她的爱情,情义不能两全之时,便是我奋不顾身之时。

我只想痛痛快快的跟我爱的人在一起。

至于其他,我早已无暇顾及。

“——你把我也杀了。”

我与她,早已是同样的心跳,同样的呼吸。我的一切,全都因为她的存在而苟活。

母亲不懂。

我不需要她懂,不需要上官静懂,不需要任何人懂。

我对她的爱情。

第17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生在皇家,就明白其实所谓的『真龙天子,人中龙凤』都不过是一句笑话。

皇族如何,龙族如何,亦不过同样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哪怕母亲是注定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也一样逃不过疼爱幼子,溺爱幺女的本能。

在绝食的日子里,我变得瘦削而脆弱,如九月的枯叶般岌岌可危。母亲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小的女儿日益凋零,在数十年漫长的生命里,她已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死了,她将会真正成为一个寡人。

护幼,向来是人类的本能。

帝王的尊严无法挽回破裂的亲情,更不能修改已经发生的事实,她恐惧这样的结果。于是她破格准许上官静离开不见天日的地牢,改为软禁蓬莱阁。

蓬莱阁,太液池。

又是一处满载着我与她缘分的地方。

呵,整个大明宫,整个长安城,又有哪一处地方,是与她无关的呢?

……这天下是这么辽阔广博,可我却被束缚在对你的爱情里。不论我走到哪里,如何逃避,自始至终,你的影子都一直在我心底。即使我的身体已经离开你千里万里,这份顽固的欲念仍旧无法抛弃。

我像是一条无处可去的鱼,看似自由的生活在名为『上官静』的海里。

“母亲真的会杀了她吗?”

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桃花。

人非草木,连日的绝食使我觉得无力,眼前发黑。我不想屈服,只有这一次,我想倔强到底。

春妈妈为我端来清茶,我不想喝。

嘴唇上的皲裂应该使我看上去极其丑陋吧,可我就算是亮丽如窗外那株桃花树又有何用呢?

春妈妈不说话。

她永远都不会说话,我从没有听过她说一个字。

我不知道她的故事。

『你爱她』

春妈妈的字很娟秀,我却看不懂她的语气。

我点点头回答她说:“对,我爱她。”

“走吧,和我去一趟太液池,我要见她。”

坐在软轿里,我十分紧张。不知道见到她时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否应该提起那晚的事。我忧心她在牢中过的清减憔悴,挂念她是否受过折磨。

面对着爱了十年的她,我仍然具备着少女的羞怯与勇敢,怀揣着忐忑的心情。

我开始害怕知道她是否与我一样耽于情意,害怕发觉自己一番绮色的幻想统统是南柯一梦。

带着这样的情感,我迷恋着她,逃避着她,爱着她。

“臣上官静,参见公主殿下。”

“你瘦了许多。”

她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了。

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毫不掩饰的笑容,我猜这是因为她在极度忧劳之后已无力隐藏自己的情绪。

她对我说:

“你人也憔悴了。”

这句话说完,我便相信这些年的一切哑忍都值得。

“母亲也许会杀了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有些固执的摇了摇头,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玉佩说:

“我的命是天后的,天后要我如何,我便如何。”

那块玉佩是她十四岁离开掖庭入宫的时候母亲赐给她的,她常说这玉佩象征着她的第二次生命,是母亲赏赐的一切,让她这等生来便有忤逆之罪的人能够在朝野登堂入室。于是从不离身,时刻记着自己对母亲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