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美人瓶(66)

角落里的座位上,一个白面青年对另一个蓄须的中年男子道:

“长生殿这一宵,沉香亭那一朝。妙啊!你看万儿这明皇的扮相,比起当年的林庆福如何?”

中年男子摸摸胡子,轻笑一声:

“尽善矣,未尽美矣。想当年林庆福唱到第四折,明皇见力士送来画工图写杨氏真容,那真容的画轴是没有的,我们看戏的却都仿佛看见那贵妃从画轴上走下来。等到杨氏与明皇梦中相见,哪还有叫好声?早已泪声一片。到了‘顺西风低把纱窗哨’,众人如梦方觉,知红粉骷髅,独有梧桐秋雨万岁千秋不改,泪水才慢慢止了,叫好声才慢慢起来了。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这才当得起‘尽善尽美’四字。只可惜,他这样好的明皇,再见不到喽。”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子又道:

“程笑卿也死了。唉!也没人写好本子了,只有这几折旧戏还可以听听。新进那个赵希夷,写的那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居然还有人拗嗓子去唱。真是笑杀人了。”

白面青年陪着笑了笑。“听说他现在得志了,”他又道,“连赵王府的小王爷也有意捧他。说到小王爷,新近似乎也不干旧营生了。”

中年男子只是冷笑。过一会儿,青年又问道:“兄台,你可知彤管案后,那林庆福的女儿三秀,近来如何了?”

中年男子重重一叹,连连摇头:

“唉,好是好,只是太要强了,如今竟到了那般地步……”

几乎同时。醉鹤楼里的雅间里,飘着酒与汗与脂粉的气味。灯光煌煌的,照着杯盘里泛起的油光,泱泱一片,射得人头脑发困。醉与半醉的男子,面如豆酱,如猪肝,如烂泥,七歪八斜。桌面上杯盘狼藉,独有三秀面前堆满了一串串铜板和散碎银子。三秀坐在那里,仰头朝着屋梁,一手高高举着酒杯,让酒水如一丝笔直的银线倾入口中,一桌叫绝。等那银线终于消失不见,她才低下头,把酒杯重重扣在桌上,向客人嘲弄地一笑,道:

“如何?孙爷,你也输了。银钱拿来。”

被叫做孙爷的男子,正是孙经济。他伸手去荷包里掏银钱,抠了半天,终于抠出一块拇指肚儿大的银子,往三秀的方向掷去。

三秀道声“谢啦”,把桌上的银钱拢起来。“二百杯!”孙经济突然高喊一声。

“什么?”三秀问。

“二百杯。你喝够了二百之数,我就给你二百银子!”

三秀笑一笑,站起身来:“不玩了。”

刚欲转身,手就被旁边的酒客一把拽住了。

“你得意什么?”方才还好像烂醉如泥的一人忽然冷笑道,“你还以为你是以前介福班的林三秀,动不动就能给爷们脸色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三秀别过脸去,甩开那人的手,高高地站着不肯坐下。

旁边一个清客好像也忽然清醒了,接过那人的话头道:

“别忘了,你风光的时候多亏了座中这几位爷。现在不好好把几位爷伺候得开心了,就别把你那狂模样拿出来显摆。你就是个戏子,风光的时候也只是个戏子,穿得再光鲜,也就是爷们跟前要饭的。”

一桌人都在附和,也有人含着笑看热闹。

三秀吐出一口气,慢慢坐下了。孙经济脸上的表情也得意起来:

“二百杯,喝不喝?素闻林三秀雅量,五百杯也不算什么吧?当然不会让你白喝,我们座中的人都陪你喝,我们喝一杯,你喝十杯,如何?”

一个时辰过去了。

夜色罩住了醉鹤楼。门口,几个小二低头一面埋怨,一面张罗着把烂醉如泥的客人扛上车子。三秀拿着一包重重的银钱,才从门槛里挪出来,就已觉支撑不住,只好倚着柱子。犹豫半晌,她才开口道:

“小二,把这银钱兑成钞,我给你钱。”

小二斜眼瞧了瞧她,嗤了一声,没有理睬。他背上的男人还喃喃着:

“算……你厉……害!下次再……嗬——”

话还没说完就打起鼾来。

这里离家还有一段距离。三秀看着手里的银钱,实不舍得花去乘车。缓了一阵,才试着走了几步。

但脑袋已经沉沉。脚步也如同将倒的陀螺了。

——我林三秀,今日是要醉死在路边么?

“哟。采芝老板!”

三秀虽是醉了,但一听见,就知道来者是谁。这世上能这样叫她的只有一个人。

果然,是新近被小王爷不花捧红的文人赵希夷,正从楼上得意洋洋地走下来。三秀这“采芝”的号,就是他以前起的。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赵希夷身上的袍子已经换了式样,脸上的笑容也比往昔不同。以前只是个豪门里乞食的清客,现如今,已是小王爷青眼的座上宾。他见到三秀,便亲近起来。“世事无常,我赵某人如今的境遇,和你林老板真是掉了个个儿啊!哎哎!只可惜笑卿好友已经故去,不能与我共享此时荣光。看你没有人同路,这怎么成,我送你一送吧。咦,这包里怎么那么沉——银子?这么沉怎么拿。小二,还不快拿去兑了!再招辆车子。我要送林老板回去。”

说毕往小二手里丢了几枚大钱。小二脸上立即堆满了笑,点头哈腰地接了包袱。

三秀见赵希夷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嫌意。及听到他说到程笑卿的惨死,心中更加怒火。然而她已经醉了,行动也迟钝起来,转眼就被赵希夷拖上了车。

反抗不成,三秀只好咒骂:

“……走狗。”

赵希夷一听有些愕然,过了一会儿,不怒反笑:

“你是误解我了。我不过是把蒙古人的钱,重新又赚回自己人口袋里。他们占了我们的花花江山,我辈为了活命,从他们那里捞钱,又有什么不对?他们自己蠢得要命,我们表面奉承几句,他们就乐得给钱,嘿嘿。谁都是为了自己活着,不饿肚子是第一要紧。你看我,现在,要车子有车子,要女人有女人,谁出的?还不是他们傻呵呵交出来的!你班里的事情,满城都知道了。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别人看来就是狗熊。”

三秀听了,心里冷笑,嘴上说道:“你还真是聪明人。”

赵希夷又嘿嘿一笑:

“你也明事理。不如这样,我最近想弄一台戏,就找你们班吧。要是你爹不乐意,那就只借你一个。说起来,程笑卿虽死了,留下的戏,应该不止《彤管记》一本吧?笑卿老友实在是才高八斗,我亦十分佩服。可惜他的戏已经禁了,今后人是再也看不到了。你看这样如何,你把他的遗稿给我,我稍微改动一点,挂上我的名。这样普天下的人就又能看到笑卿老友的戏了。何如?”

见三秀没有反应,赵希夷以为三秀还在考虑,就笑了笑,又道:

“你可知道小王爷何以这样重我?别人都说是因为我的戏,我这人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清楚的。若是笑卿老友在世,我绝没有今天。不瞒你说,我这富贵,全是从笑卿老友那里来的。”

上一篇:判官大人,你别跑 下一篇:枕上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