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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44)

那个时候,三秀以为这将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晚。比无月之夜更黑。妹妹背弃了哥哥,姐姐背弃了妹妹。三秀做了七个梦,醒来之后却一个都不记得。

☆、第 28 章

那一天黄昏时候,介福班才得三秀与不花订约的消息。听说约定的赎金是三千两,还立了生死文书,班里的人们都吓了一跳。这愁坏了林庆福。为父亲的直觉让他亲自拜访了一次陶府。陶家的大人们虽然也没有自己女儿的消息,但这毕竟是自己家的私事,故而没有告诉林庆福。

翌日天明,林庆福睁开眼睛,知道女儿一夜未归,心中不免慌张,只得做最坏的打算。他本想让几个徒弟向各家青楼瓦肆里寻,又怕这些人误事,坏了女儿名声,于是就只派了何大有这个自己最信任的大徒弟去寻找,还叮嘱他千万要谨慎。

这一日,本是九月天气,清晨也非常风凉,过了晌午反而热了起来。何大有在大都城里转悠了半日,一无所获,白赚了一身汗。本想找个卖梨的赊只梨吃,又恐谐音不吉利,只好找了一家茶摊坐下。正擦汗,忽听见邻桌一个青年人议论起来:

“你看,又是昨晚那两个女子。好一对姊妹。说是姊妹,似乎又过于亲爱,倒似新婚夫妇一般。”

何大有也不由得回头一望,只见对面一座分外富丽堂皇的酒楼里,正盈盈走进两个衣裳华丽的女子,一晃便不见了。他正觉得似乎有点眼熟,只听邻桌又一个靑年人道:

“可惜,离得远,她们又刻意避着似的,始终看不真切。能住这‘引仙栖凤楼’,恐怕外来富商的家眷吧。”

何大有听见“富商”二字,心中一惊:那一个不正是陶洵美吗。另一个,似乎有点像三秀。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付过茶钱,穿过街道,就要进酒楼问个究竟。谁知一脚刚迈过门槛,就被一个穿得像大宅门管家一样的人拦下了。他连忙道:“我要找人!”

那人和和气气一笑,道:“这位客官,您要找的人住哪间房?在下帮您把他约下来。”

“我要找介福班的林三秀!”

“客官,您说名字可不行。我们是要为客官们保密的。”那人还是一副笑脸。

何大有心中焦急,进不得,退又不甘。就在这时,方才那两个女子的丽影恰沿着雕花楼梯盈盈下来,依旧是携着手,一个正帮另一个整理风帽,而另一个正低着头羞怯不语。果然是十分亲密的模样。

倘若他是个不相干的人,恐怕也会像茶摊那两个客人一样迷恋上这样的情景。

但他不是不相干的人。他立刻认出了那两个女子的身份,恰和他猜测的一样。

三秀登时脸色煞白,转身就沿着楼梯往回跑。大概是动作太慌张了,风帽也掉在了台阶。陶洵美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随后就拾起风帽,唤着三秀的名字上了楼。

何大有追不得,只好折回班里去了。

回到“扫翠居”,三秀的心绪纷乱如丝,独自坐下不语。洵美看出她有心事,却只道那心事是由昨夜的事引起,于是默默走到一边,开了窗子。“扫翠居”外面是酒楼的花园,又是临水。窗子一开,水面的风的凉,与深秋的叶的红,纷纷透进屋来。

“好点了么?”洵美问道。

三秀答应了一声。洵美看出她还是难以释怀,就又叫酒楼的侍儿去取酒来。不一会儿,就取来了一壶好酒,两只酒杯。洵美又亲自给三秀斟上了。三秀看着那酒,心想:怎么就到了借酒浇愁的地步了呢。这么一想,三秀更加愁苦,独洵美却越饮越欢喜。不知不觉,洵美的话也变得多了,说起旧事来:

“六岁的时候,我和二哥在墙底下抓蟋蟀来斗。二哥总是赢,我总是输。后来我们比赛翻墙,我一激动,终于赢了一回,正得意呢,结果摔了下来。好在是摔在墙内,只是破了皮。我就跟仆人说是二哥欺负我。他虽然生气,却也不告发我,就这么替我背了黑锅,关了三天小黑屋。”

洵美饮了一点小酒,脸上的神采更加动人。三秀见她对眼下的事毫无所知,心中更加凄凉,却也只能强咧着嘴陪笑。

“对了,不该说我二哥。”洵美低头笑笑,“我把他娘子抢了来,现在还说他,真是不厚道。算了,我们说些别的……”

窗外园子里的红叶,渐渐染上了晚霞的辉光。两人桌上的酒也已添了许多回。侍儿进来,将一盏水晶灯在桌上放下,又走了。三秀还坐在那里听洵美说话。

“嫁人,”洵美的眼睛有点朦胧,“多无趣的事情。以前我也想像红拂那样,碰上如意的英雄,一起私奔了去,远远地,再也不回来。要是遇不上英雄,我就要做英雄。女人打不过男人,做生意却未必。若做英雄,我也要找一个理解我的人,天涯海角走个遍,轰轰烈烈。

“结果呢?你也见到了。我家每月设什么‘雅集’,来的人不少,没有英雄,也没有人理解我。……我独喜欢你。三秀,你就是赵盼儿,你就是我。听说你答应嫁给我二哥,我心里好难受,却又不敢让你知道。终于可以和你在一起生活下去了,多好的事。但我难过。我什么都不比我二哥差,可是为什么他能做一番事业,我却连机会都没有……现在他连你都要抢走,只因为他是个男人吗!我……我不甘心!”

洵美说到这里,两眼灼灼地望着三秀,漾着光,燃着火,却又似乎蕴着悲哀。

三秀知道她醉了。这些话,在刚才一个时辰里,已经听她变换着讲了许多遍。她只能静静坐着,听洵美一遍又一遍的告白,渐渐趋于麻木。

“其实三秀,昨天趁你试衣服的时候,我……买了砒霜。”

三秀猛然一惊。这句话洵美之前并没有说过。酒醉的洵美看见三秀惊愕的样子,不禁露出了微笑。

“不多,只是一点点,正好够两个人用。我想,只要你愿意,就趁着二哥还没回来,我们一起死吧。趁着我们还年轻。等我们死了以后,其他人会怎样轰动呢……富商女儿和戏子情死了。还是个女戏子。说不定会写到戏文里呢。”

“别胡思乱想!”

洵美的脸上却是酒醉的红晕,始终微笑着。

三秀的脸惊得煞白。

三秀知道自己不能死。还要拿着金银去赎瓶娘。若是陶小姐一时糊涂,瓶娘就……

三秀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是瓶娘被黑暗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吞噬的可怖场景。

——我放弃了。

三秀听见洵美的声音,睁开眼睛。洵美的神情非常平静。

“侍儿拿酒进来的时候,我差一点就那么做了。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的。你和我不一样。比起来死,你更想活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三秀颤抖着嘴唇问她。洵美说出自己曾有过这么可怕的心思,难道就不害怕两人从此决裂吗。三秀不懂。

谁知,洵美突然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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