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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36)

是女人的笑声。瓶娘意识到在这个屋子里还有别人。她环视周围,终于发现,在几案那一边的地面上,斜躺着一个头破血流的女人,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头发与衣衫皆已凌乱,显然受到过极大的侮辱。

“他喜欢这样折磨人。我也是这样。”女人说着,脸上却是笑容,丝毫不理会将她的脸颊一分为二的,额上半干的血迹。

“你是谁?”

那个女人又苦笑一声:

“知道我是谁,有什么用呢。”

“那,你的伤是……”

“是我自己弄的,”女人望向几案的一角,随后脸上现出失望,“被擦掉了啊。没能死成,真是遗憾啊。他们说等到新的人来,我就可以走了。”

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瓶娘的内心竟然忽然平静了下来。她知道多问也是无益。看着这个女人的脸,她忽然非常想念三秀,不知现在三秀在做什么,一定非常焦灼吧。

就在瓶娘想着三秀的时候,三秀也记挂着瓶娘。

父亲去陶府问消息了,直到傍晚也没回来,三秀料到是凶多吉少。到了晚间,父亲先遣了一起来的少年徒弟回来。三秀去开门,见他向自己摇了摇头,便什么都知道了。她默默回到屋中,取出自己藏起来怕瓶娘看见的嫁衣,一股悲哀油然而生。

黄昏刚过时候,祝双成来陪她说了一次话,又走了。双成非常懊悔自己当场说出银锭上面印花的古怪,好像只要双成没注意到,那个印花就不存在,陶家的二公子也不会遭到危险了。

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痴想。三秀知道她是想要安慰自己,却无从安慰,只好归咎自己。双成不知道,这几个时辰过去,三秀反复观照自己的婚约,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事都没想,只是发呆,在这想与未想之际,她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望门寡,无疑是生为女子最可悲的命运。

而原本已经和富贵人家订了婚,却突然遭遇望门寡,则是身为优伶的可悲命运中尤其可悲的一种。

但她的反应却是麻木的。她只和那个男子见过一面。在介福班遭遇麻烦的时候,那个英俊沉稳不多话的男子骑着马及时赶来,解了围。若是寻常的女子,恐怕早已为之倾心。然而三秀没有。这大概是大不幸中的大幸。

而相比失去这个未来的丈夫,瓶娘的被劫才让她痛彻心扉。

想到瓶娘,三秀不禁双眉紧蹙。她的手紧紧攥紧,指甲几乎要刺透绸缎。

对三秀而言,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瓶娘确实真实存在在那儿的,会说话,会笑,带着柔柔的体温与花粉香气。

她原本以为她们两个的故事要到年前才会终结,不想,却被不花特穆尔狂笑着踩了个粉碎。

怒火陡然燃起。

——瓶娘,我一定救你出来。然后将不花特穆尔撕个粉碎!

“你有没有姐妹?”那个头破血流的女人忽然向瓶娘发问。

瓶娘不懂她的用意,怀疑自己听错了。

“如果你比你姐妹更受宠爱,那就太好了,你马上就能出去了。你父母会把她送到这里,把你换回去,哈、哈。”

女人平静的叙述忽然转为癫狂的笑声。

瓶娘心里有些发毛,尝试着往后逃躲,却被女人抓住了手腕。

“我妹妹长得比我漂亮吗?比我温顺吗?小王爷说,他爱我比爱她多一倍,所以要用多一倍的爱来爱我。可是,那两个老东西,呸!”

女人的一口黄痰险些飞到瓶娘的脸上。瓶娘害怕极了,尝试着挣脱女人的手。女人本来就有些虚弱,故而抓得也不是很牢。

“哎,你不要逃,不要逃啊。”

女人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向瓶娘前进。她受伤的头颅就像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左右摇晃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但是才走了没有几步,木偶断了线,那个女人瘫软下来。

但那女人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跌倒的疼痛,瘫在地上,自顾自地说着她的故事:

“同样是女儿,我哪点比她差?为什么要用我换回她?临走的时候还说会想办法赎我出来。结果呢?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翻来覆去地说。一开始还是在咒骂自己的爹娘,过一会儿,就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一点也不嫌口干舌燥。瓶娘见女人似乎有些疯癫,身体又是重伤,知道自己不会被她伤害到,就舒了一口气,找了一张软椅坐下休息。才坐下不久,她就又担心起三秀来。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受什么苦楚,但是想到如果三秀来救自己,或许这些苦楚就会加在她的身上,就像眼前这个女人经历的那样,如果她的话是真的——这是瓶娘不愿意看到的。

——三秀,你千万千万不要来啊。

就在瓶娘想这些事的时候,身后的门无声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瓶娘警觉地回过头,却发现进来的不是不花特穆尔,而是之前在酒楼见过的不花的随从吉达。

屋里的油灯烧尽了,三秀犹自坐在床沿上,两眼凝视着黑暗失眠。床上少了一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而且,不知道会空多久。

三秀默默坐在黑暗中,让这无尽的黑暗折磨自己。周围明明是一片寂静,却仿佛有无数的噪音正环绕着她,无数只怪鸟的嘴在她的耳边聒噪。

忽然,她听见开门的声音。——父亲回来了。

她听见父亲一贯稳重的脚步声,此时也略微显得疲惫。脚步经过自己窗前时停留了一阵子,不一会儿又远了。三秀知道,父亲大概是想和自己说话,看见屋里漆黑,以为她睡了,才没有开口。三秀此时也十分想向父亲问个究竟,但想到父亲今天一定累了,就没有声张。

父亲走后,屋子又恢复了死寂。三秀又回到了黑暗的噪音与无止境的失眠。

忽然。

大概是半个时辰过后吧。三秀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是墙头,好像是猫,又比猫的动静大些。

三秀想要喊,但那声音渐渐朝自己的住所来了。过一会儿便是叩门声。

是谁?

瓶娘站起身子,警惕地看着这个蒙古人。吉达左手里捧了一只罐子,随手就搁在了几案上。瓶娘不知他要弄什么名堂,依旧警觉地盯着他。

吉达并没搭理瓶娘,而是盯着瘫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女人冷笑了一声。

瓶娘这才相信那个女人的话。

“你不走?”吉达问。

瓶娘冷冷道:“她受伤了,走不了路。”

吉达沉默了。他弯下腰去,向女人伸出了手。

呸。

那女人往他脸上啐了一口。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唾沫,沿着吉达左脸的刀疤缓缓滑下。

吉达没有暴怒。他擦掉那口唾沫,把那个女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这蛮子!假惺惺!”那女人叫了起来,虽然被抱紧了身子,手脚还是在不停地挥舞。吉达却毫不理睬。走到门口的时候,吉达忽然停下了脚步,扭过头看了一眼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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