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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12)

无奈之余,他只好道:“姑娘……”

那女孩子突然安静了。她怔住了片刻,绯红了脸,低头看着程笑卿被自己扯住的衣袖,道一声“对不起”就转身甩开了程笑卿,躲向人海中不见踪影。

而台上的戏也已经到了尾声。林庆福正扮作郑州尉李公弼上台。程笑卿叹了一声,低头去寻那个雅座里的人影——又是被遮得不见了。

林庆福:周舍,她是有丈夫的,你怎生还赖是你的妻?这桩事,我尽知也。若不看你父亲面上,送你有司问罪!(又向众人)您一行人听我下断——周舍杖六十,与民一体当差;宋引章仍归安秀才为妻;赵盼儿等宁家住坐。只为——

老虔婆爱贿贪钱,赵盼儿细说根原。

呆周舍不安本业,安秀才夫妇团圆。

众人一片叫好。

三秀:对恩官一一说详细,分剖开贪夫怨女。面糊盆再休说死生交,风月所重谐莺燕侣。

——念彼观音力,还着于本人。

虚脾瞒俏倬,风月救风尘。

抹云楼里爆发出最持久的一次喝彩。三秀望着台下的人山人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又怕别人看见自己的疲惫。

方才她唱到动情的时候,三秀忽然有些领悟了祝双成的人戏合一。如果瓶娘是宋引章,自己能比得上赵盼儿么?如果瓶娘她陷入了绝境,自己当然愿意牺牲自己,可是,能像赵盼儿那样成功救她出来么?她这么想着,忽然间,眼前的宋引章也不是祝双成,而是每天每夜相伴左右的瓶娘了。这么想着,三秀不禁又越走越远:如果唱宋引章的人是瓶娘呢?自己……会不会唱得更好?

这个念头要不得。太对不住这些天辛苦练唱的祝双成了。我真傻。三秀想。

她抬头望着身边的父亲,父亲也望着她。

“不错。”

三秀听得很清楚。在髯须的遮蔽下,班主只说了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很快就淹没在叫好声中,观众是听不到的,连一边的双成和大师兄都不曾听到过,只有三秀知道。但对三秀而言,这就足够了。她感激地向父亲施了一礼,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而这一礼又被当做孝敬长辈,得到了台下的一致夸赞。

三秀再一次抬起头望着台下众人。她在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迫切地搜寻着瓶娘的身影。在刚上台的时候破天荒地陷入的那场空白,如果不是因为瓶娘……在演出的间隙,她就想到,一旦唱完,一定要找到瓶娘,好好地聊一聊。关于介褔班的未来,她们两个的未来。她记得之前瓶娘是和程笑卿站在一起的……

然而现在,那里只有程笑卿一个人了。

之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浮上三秀的心头。

三秀立刻将目光投向之前赵王府小王爷不花特穆尔的雅座——空荡荡的。三秀又望向出口处,几个蒙古人还未退去。

倘若不是因为上了浓妆,三秀怕是早就面白如纸了。

“三秀!”大师兄喜上眉梢道,“陶府的小姐要见你!还不快到雅座那里去。”

三秀心不在焉:“让她等会儿。瓶娘呢?”

大师兄拉下了脸:“刚唱了几折戏就要耍大牌。这又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老男人,是和你一样干干净净一小姐。多难得的好事。快去吧,陶府和咱们班以前没什么深交,今天就看你了。”

“瓶娘不见了。”三秀低头道。

大师兄沉默片刻,道:“瓶娘的事情交给我,你去。”

三秀掉头便登登登走到台下,也不往雅座去,而是一径往后排程笑卿所在的地方去了。她一面担忧着瓶娘的去向,一面又要向两边打招呼的观众笑脸施礼。祝双成看着苗头不对,问大师兄道:“要不然我去劝劝?”

大师兄长叹道:“罢了,她这个人的脾性,你拗不过她的。”

“是你!”

一个甜而辣的女声,突然钻进三秀的耳朵。这声音显然是叫她的。不是瓶娘,但却让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只是这一回头,她便再也走不了——手已被对方一把拉住。

“我叫陶洵美。赵盼儿,你叫甚么?”那女子下巴一扬,笑盈盈问道。

三秀一看她的长相打扮,便已知道,这就是早上遇见,之前引起骚动,刚才又说要见自己的陶家小姐了。既已经拒见了一次,这回碰见,自然不好拂了她的颜面,只好停了脚步,转身施礼道:“在下林三秀。”

“林三秀。名如其人,秀外慧中。”那女子笑出声来,“我爱煞你也。可愿和我做个朋友?”

“三秀……不敢高攀。”三秀一心只惦记着瓶娘的去向。她这么想着,便回头望了一眼程笑卿的所在。却发现程笑卿也正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再仔细一看,他望的原来不是自己,而是这位陶家小姐。

陶洵美见三秀回了头,便也望了程笑卿一望,又试探地问三秀:“这位是谁?该不会是……”

“是我们介褔班的朋友程大夫。”三秀道。

“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三秀犹豫片刻,狠下心,道:“……没有。”

陶洵美淡淡一笑,重新又握住了三秀的手。方才若说陶洵美只是为了让三秀留步而拉她一把,这次就是有意为之了。这一握,摆明了是要与三秀交好。陶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手里握着半座京城的茶盐生意,和陶家的关系近了,对班里也是极有利的。这些三秀何尝不知。方才她一心只记挂着瓶娘去向,小手被陶洵美这一握,早已心思纷乱如麻。

“我从小就爱看戏,”陶洵美又是一笑,脸上现出陶醉的神色,“北戏南戏都爱,看了十几年了。你这个赵盼儿,绝了。想来你若不是她那样一流人物,也演不出她那样神情。如此一来,你我俱是性情中人了。”

三秀还不知该如何答起,陶洵美却已从腕间褪下一个晶莹剔透的绿玉镯子,笑道:

“古人有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那些花儿粉儿的我也不常带在身,这是缅甸玉,随我也有许多年了。今天见了姐姐实在从心底喜欢,一点薄礼,还望笑纳。”

三秀知道方才的赏银比起这只镯子只是九牛一毛。她想起自幼父亲的教诲,便施礼道:“此礼太重了,三秀褔薄之人,受不起。”

陶洵美依旧笑着:“不是白送,还想要姐姐身上一样东西。”

三秀心中咯噔一响:这便是私相传递了。倘若让旁人知道,未免有妨这位小姐的名声。她心下正计较着,镯子便被陶洵美套上了手腕。三秀的手本就柔若无骨,故而镯子戴得十分容易。三秀一惊,头上的珠花便被洵美摘了一朵下来。三秀连忙把镯子又褪下,递还给洵美,又央洵美将珠花还她。洵美却推开了她的手,正色道:“倘若你执意如此,洵美就只好将这镯子砸了,再也不给旁人。你拿着,要卖,要送,要扔,悉听尊便。”

三秀听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收了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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