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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瓶(10)

三月初一,抹云楼把“三月半,介褔班,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的墨字贴在楼外,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三月初五,清虚观的道长来访,向林庆福道:“上次你求签,‘不须着意求,自有奇逢应’,如今可不是应了么。”林庆福知道他指祝双成的事,连忙给香火钱。

三月初九,大师兄跟着林庆福四处沿街递帖子,回来一脸笑容:“朱家,陶家,权家,达鲁花赤老爷,还有赵王府的小王爷都收了帖。再加上钱家,齐了!”

三月十四的夜晚,程笑卿扶醉归来,口中兀自道:“我夜观天象……明朝……东南风……”

一眨眼就是三月十五。天还未亮,三秀一行人便赶着驴车,拉着数笼行头往抹云楼去。三秀不忍把瓶娘独自抛在家,就用脂粉把她换了个面目,一趁带来。往日繁华街衢一到清早便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卖菜小贩早早挑菜等生意,未免有些阴森。瓶娘紧张地攥着三秀的手,不敢说话。三秀便笑盈盈看着她。车子安静地前行着。

忽然,远处一阵达达的马蹄声自后方而来。众人还没来得及回头望,一匹火红的神骏便窜到了驴车前面,挡了众人的路。如此一清早便在大路上驱马奔驰,介褔班众人心中都有些不痛快。待众人定睛一看,那马鞍上端坐着的竟是一位女子。看那女子衣着,分外华美,明艳照人,家世显赫自不必说。那女子还特地回头向众人一笑。众人心中恼火,却不敢言。连一贯伶牙俐齿的三秀也只是张望了一眼,没有言语,似乎并不在意。

谁知那女子见了三秀,便直勾勾盯上了她,马蹄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三秀,她在看你。”瓶娘拉了拉三秀的袖子。

“我知道。”三秀说着又瞥了那女子一眼。虽然只是一瞥,三秀却看得仔细:这女子也不过和她一般年纪,衣装煌煌然不亚蒙古小郡主,可那眉目却是汉人。若是汉人的官老爷家里的,未必如此富贵,大抵是经商人家女儿。也就不足惧了。

谁知那女子忽然“嗤”一声笑了出来。想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你们是什么班子?”她扬声问,眼睛却还看着三秀,等她回答。

“介褔班。”三秀不卑不亢答道。

那女子脸上现出些须赞赏之色,随后转身骑着马悠悠远去了。

“三秀,她……”

瓶娘的眉心隐隐现出担忧之色。三秀见了,遂将脸上的表情和缓下来,握住她的手,笑盈盈道:“放心。”

日上三竿,台前的喧闹早已如雷震天。后排的条凳上人挤人,人挨人,唯有前排几个贴着红纸条的雅座还空着。小商贩也没闲着,卖茶的,卖酒的,还有给小孩儿的糖葫芦。抹云楼也趁机卖起了看戏搭伙的三日联票,让小二挨个座位转悠着推销。

布景的大幕后面,三秀的身上已不复清早简单的在家衣裳,早换上了彩画飞金的大袖衫,正对镜细细匀脸上的颜色,审慎一如前朝的文人,展纸调色,画一幅工笔花鸟。祝双成的妆已经上好,正帮着她把银丝假髻装上,手却在颤。

“这一行,谁都有第一次。”镜里的三秀对祝双成笑道,“你口脂的颜色不够艳,再涂些。浓妆艳抹台下才看得清楚。”

与此同时,瓶娘正在台下四处徘徊着。她难得有出门的机会,这回三秀帮她化了妆,她也就不怕被人认出来,想四处走走,又怕人多了迷路,只好边走着边不断回望后台的入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看台的高处。忽然,就瞥见了戏台两边的楹联:

“秋花不比春花落,尘梦哪如鹤梦长。”

瓶娘倚着栏杆,仔细盯着那两句话看着。正是刚识字不久,见了字便喜欢读出来,不知不觉就把楹联读了一遍。她学问粗浅,不谙经史,看了一遍,心中忽然生出困惑来。她想,这上一句是很简单明白的道理,“尘梦哪如鹤梦长”却是什么意思呢?尘梦是什么,鹤梦又是什么……

楹联上的字句她看不明白。

忽然,她心底有什么被轻触了一下。接着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泪来。

“不懂……不懂……”

她喃喃自语着,却好像已经懂了。一股伤感的情绪弥漫在心头,却既不能说出口,也不能宣泄出来。

“人生苦短。”

她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是男子的声音,就在她的身畔。她扭头看去,当时就惊呆了。

——程笑卿。

他果然已经到了这里。

“你看这里多繁华,终不过是一觉而已。”

程笑卿说着。他身畔没有别人。似乎是对瓶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瓶娘的心跳得特别快。然而程笑卿的眼睛并不曾看向她。大概是……自言自语吧。想到三秀已经帮自己化了妆,自己的秘密并不会被程笑卿发现,瓶娘就稍微安了心。

但又有些不甘心。

不过,就这样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在程笑卿的身边,已经很好了。瓶娘低着头想。

“姑娘,你识字?”

听见程笑卿这么说,瓶娘怔了一怔。她又看向程笑卿——程笑卿依旧没有看她,但身边也再没有别的人了。

“是。”

瓶娘手心出了汗,声音都变了。

“你刚才眼睛里有泪,看那楹联的时候。”

瓶娘一惊,忙抬手要去拭泪,但又害怕抹坏了三秀给自己辛苦上的妆,手就那样悬在那儿。所幸程笑卿并未留心她的慌乱,而是一直凝视着那两句话。

“……人生忧患读书始。”程笑卿的声音低回了下去。这一句似是对他自己说的。

瓶娘正不知该不该说两句安慰的话,这时候,大幕缓缓拉开了。

台上有两个人。一个老妇,还有一个女子。

“三……”

她正想喊,却忽然噤声了。那不是三秀。是祝双成。

此时还没到三秀登台的时机。此时的三秀,正在隐蔽处仔细观察着台上的双成。

这是双成第一次登台献技。这张陌生的脸孔和不纯熟的嗓子,能否赢得台下好感,三秀焦虑着,许多夜都没能安睡。

然而此时双成一开口,一切疑云都烟消云散。

生而为烟花女子,最怕美人迟暮。为着将来生计把自己糊涂嫁了的宋引章,心中会有怎样的苦楚,也只有祝双成这样的歌儿倡女最懂。

杏眼含愁,柳眉藏恨,是往昔遇人不淑的宋引章。

清泪涟涟,太息幽幽,是今日因景伤情的祝双成。

在那个时候三秀忽然明白了,一贯规矩谨严,毫不苟且的父亲为何允下了出身不明不白的祝双成。决不是为了让《救风尘》早日演出,而是因为这里的宋引章,除了祝双成,一时真的再无第二个可演的人。能当机立断,使出这一着,林庆福真是高明之至。

常言道,戏演到出神入化时,便是“人戏不分”。而对祝双成而言,宋引章和她本来就是一个身份,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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