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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55)

这天一大清早,奕宁便遣安公公用青尼小轿接了明澜过来,由后门直接送至了远瀛观殿内。他似乎很享受不被宫人环绕的时辰,也不愿她被人簇着,安公公接她过来,跪安时便顺道遣走了侍立的宫嫔,只留明澜一人待在偌大的殿内。冰冷坚硬的黑色理石铺成的地面,迈步时可以听到鞋跟踏地的阵阵铿锵回声,和着外头的水声,在空旷的殿内不断盘旋环绕。不由叹息,还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场所,外头大水法如闷雷阵阵,就算是高声呼叫,也未必能传到有人处吧?……

明澜省得,今儿个便是要见奕宁说的“那个人”了,只是不知究竟是谁?是奕忻么?是他么?

她不敢再想,只痴痴地盯着大水法,盯着那些溅起又落下的水珠,盯着远方白色的线法亭。

余光突然瞥见铜鹿喷泉旁月白色的人影一闪,明澜一惊,忙定睛细看,却见铜鹿边人影皆无。是眼花了么?可方才那昙花一现的身影,分明像极了奕忻!那件月白的衣裳,是她见熟了的,还曾称赞他从儒雅中穿出了英气。是他么?是他吧!明澜想追出去看个究竟,脚下却只是微挪了挪,最终颓然一叹——追出去又如何?不过是给两人徒增烦恼罢了!若是被别个不相干的人看到了……

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的!明澜自我催眠,他不会在这里的,即使他在这里,也不是你该看到的。明澜啊明澜!你难道已相思得出现了幻觉么?她苦笑,自嘲。

脚步声声,衣料摩擦的声音,“臣奕忻,参见皇上。”外殿传来熟悉的声音,虽多了股子虚浮的气息,嗓音也沙哑了许多,却仍令明澜一下便听了出来。

奕忻!是他!她的胸中如揣了只顽皮的小鹿,不断蹦跳,踏得她胸口微微的发闷。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腰一拧,便从屏风后钻了出来,然而冲动过后,却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僵立在原地,背抵着屏风,呆呆地望着地下半跪的他。不过十尺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奕忻!”胸中激荡,有无数的话语涌上嘴边,——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你还气我骗你么?你过得好么?……千言万语,却尽数被眼中的热泪烫了回去,只留下了他的名字,在胸中翻滚酝酿了仿佛几世的两个字,终于脱口而出。

奕忻听了,浑身一颤,慢慢抬起头来。明澜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似乎要将他的身姿面容,他的每个神情,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他瘦了,也黑了许多,颧骨高高地突出来,厚唇上蒙了一层白霜,眼下两抹青影,眸子却异常的闪亮。

明澜喉头哽咽,愈发地说不出话来,只是重复地叫着:“奕忻……”园子里的日子,日日是一条单调的直线,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唯有脑海中的他,是唯一的起伏和色彩。看到松树,便想起他身上好闻的松木味道,捧着手炉,便想到他宽厚温暖的胸膛,连腕上玛瑙的珠串,都能让她想到他含笑的眸子。

奕忻……我们竟然已经错过了……

奕忻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大步上前,又忽顿住了,呆立在原地同样说不出话来。琥珀色的眸子中,一层迷雾渐渐散开,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中,只能不错眼的凝视着她,眼里似乎有两团火。喉结一上一下,似是要将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柔情,都吞咽回去,深深地埋在心里,最终逸出口的,却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懿贵妃……”

这三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两人心上。明澜苦笑一声,偏过脸去,遥遥注视着窗外隆隆的大水法。水声浩大,将她心中的酸楚掩盖得天衣无缝。

她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她应该迅速离开这里,跑回天地一家春,把自己藏在柜子里,不让任何人找到。漆黑的狭小的空间,温暖而安全,蜷缩在里面,就像回到母体,没有伤害和痛苦,没有不得不和必须去。

没有责任和义务,没有咫尺天涯,没有迫不得已,只有自己……只剩自己。

好痛,痛得她想尖叫,想疯跑,想浸在冰水里,想用刀子割自己,想看到淋漓的鲜血……会麻木吧?会麻木的吧……求求你告诉我,即使是骗我,也求你告诉我,痛到极点,便会麻木的吧!

心好似已经不在了,留下胸腔一个拳头大的黑洞,忽忽冒着寒气,彻骨冰寒。

然而她只是微笑,膝盖略弯,作了个标准的问安动作,任凭大颗的泪砸在胸前,发出噼啪的声音,仿佛心碎:“恭亲王爷!”

奕忻双目血红,只牢牢盯着她,良久方哑声问:“娘娘在宫中,过得可好?”

明澜微笑抬头,泪水顺着脸颊流过耳侧,仿佛他温柔的指尖划过。“承蒙王爷记挂着,明澜一切都好,只不过记挂着家里,不知王爷,可曾有什么消息?” 在甘肃时,她曾说,将他视作亲人,她记挂着他,他可知道?

奕面上忻一阵恍惚,自进殿后头一次现出丝虚无的笑意来,似是也想到了美好的往事。

往事,终究已是往事。站在彼岸,回首从前,那些美好的影子,俱都蒙上了层淡淡的金辉,无比美妙,却如烟如尘,若是不甘,伸出手去触碰它们,便即刻烟消云散了,只留下无望的空空的掌心。

“令堂及令妹一切都好,生意上有安先生操持着,娘娘无需挂心。娘娘孤身居于宫中,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娘娘身子虚,北京的冬天干冷,要多进补,注意保暖……”奕忻忽顿住,双眼望着明澜,不再言语。

明澜深深望进那晶亮的眸子,两人一时间竟都无法言语。相携相伴近一年,她又何尝不知他的顾虑。然而一切都已太晚,她已嫁作他人妇,成了他的嫂子,为了他的四哥,为了她,他都不能再迈出这一步。这一面,恐怕是他们最后的一面了吧?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忽听远处屏风后一声叹息,一抹石青色的身影转了出来:“六弟,那拉氏,你们可是要急死朕?”

作者有话要说:俺的初次狗血……nnd,俺容易么俺!

跺地板,觉得狗血的,出来冒个泡!~~~

7月17日初稿

远瀛观

忽听屏风后一声叹息,一抹石青色的身影转了出来:“六弟,那拉氏,你们可是要急死朕?”

奕宁徐徐从屏风后踱了出来,他今儿个没有叫起儿,因此只穿了常服。石青色的长衫,外套了件玄色的龙褂,配了他苍白的脸,整个人都阴阴的,似乎他无论站在哪里,阳光都无法照到一般。

好似看不到两人尴尬的神情,他兀自走得潇洒,施施然在大殿正中的龙椅边停住,歪坐其上。奕忻与铭澜对视一眼,忙面向奕宁双双跪了下去。

奕宁随意地掸掸袖子,抬抬手:“起来回话,此处仅你我三人,不必拘礼。”

两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只得走一步算一步,谢恩起身,略带拘谨地站在原地。奕宁笑:“别紧张,是我安排了这场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