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毒尊没有闪避无情的注视，笑眼里浮浮沉沉着太多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无情，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还是月冷山庄里那个月华卓绝，幽冥无双的月无情，而我，也还是山庄里一个不起眼的青衣小厮，没有这些纷争烦恼，没有这些世事江湖。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着你就够了，远远的，近近的，只是看着你就够了。
终是，不能。
“早些睡罢。等明日出了开封地界，我会设法将你身上虞美人的毒香，暂时掩盖起来。”青衣毒尊垂下浓密卷长的睫毛，将干净的眸光敛在了眼帘之下。
“好的，你们也早点安置。”无情点头，轻一拂手，似漫天飞雪的月白幔帐，就自客栈屋顶垂落下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隔绝成一片素净世界。
沈幽爵、段怫和青衣毒尊从两室相连的隔门鱼贯而出，三人来到隔壁房间。
“尊者有把握压制住小月身体里的虞美人么？”这是沈幽爵一月以来，头一次，看见了希望。
压制？青衣毒尊清秀的脸上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重苦笑。怎么压制？谈何容易？
“大相国寺的苦禅大师，难道没有告诉无情压制此毒的办法么？苦禅大师的办法，便是世上唯一的法门，不会有比苦禅大师指点的更好的法子了。我—不是不可以，但我的办法，从来是以毒攻毒，于无情而言，积重难返，恐怕今后，身体都不会再好起来。”
这样，你们还要我压制她体内的虞美人么？
三人一时俱都沉默，原来，已是绝望之境了么？
青衣毒尊淡然合衣席地盘膝而坐，左右两脚脚背置于左右两腿之上，足心朝天，左手与右手手指相夹，手心向上，默默在心间吟诵大悲咒。
他从未亲见无情的师傅，先代明性至尚长老优罹难，那是一个神一般存在着的人，让人仰之弥高。他从天竺一路打听消息，到得中原，却还是没能见到这个在教内传说中，是护法名王转生投胎而来的男人，却，遇见了他的入室弟子，月无情。
初时，他并没有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表明罢了。中原的风雪，不是远自天竺而来的他所能抵挡的，他为她所救，只能以尊者躯，跪地答谢。后来，他替自己把脉验药，竟然发现里头有耆那教不外传的密宗药方，有些甚至是随着优罹难的离去而消失的古方。他心思百转，终于决定待在月冷山庄，希望可以寻到机会，见优罹难一面。优罹难作为教中的长老，离开得太久了，久到有心人觊觎他的职位和那职位所能带来的权势财富。如果优罹难本人不选出下一任长老人选，那么，在长老会半票以上通过后，就会有新的人来接任明性至上长老。然而他不想看见草率地推选新任，他希望能亲见优罹难，听听这个神佛转世般的长者的意见。
却未料，遇见了月无情。
这就是经书上所说的，劫。
他被风雪饥饿折磨得昏沉的神志，在蒙胧间，看见一双美丽干净清澈洞明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法华莲开，所有外物，连同被寒冷饥饿考验着的肉身，都在那一刹那，化为乌有。
他听见静寂了十七年直如古井无波的心底深处，不知名的东西，“霹啪”开裂，破土而出的声音。
他想，等见过了优罹难，他便回天竺去，那破土发芽的东西，就深藏在心里罢。
却，一留，已是一十三载。
他早已不是天竺的无我尊者，亦已不是月冷山庄里的六儿。
他破戒而出，成了现在的青衣毒尊。
他已不是他。
而她，始终还是她。
他们中间隔着的，是滚滚红尘。
不曾有我，何曾无我。
第14章 物事两非（上）
仍是变装出了开封，无情一行，由三人变成了四人。
脚程极慢，因为无情想看山水风景。
其他人也不催她。
若生命中只得这一时半刻，可以同她这样悠闲行来，没有红尘纷扰，也是好的。
一辆驴车，两匹瘦马，古道西风，他们愿意就此海角天涯。
一路上，由段怫负责赶车烧火，沈幽爵负责猎野味，青衣毒尊照顾无情。
毒衣毒尊已经开出一些药方来，只是有些药材珍贵奇特，只有到大城镇的 药铺甚至是王公贵胄家藏的药材里去找。
“等回了南诏，什么珍奇药材都有。不然，我叫人快马送来？”段怫问坐在篝火旁一口一口喝山珍汤的无情。
无情取出袖笼里的绢帕抹了抹嘴，笑了笑。
“我担心那人会彻查十方阎罗殿和出入记录，终会对你们之间是否有关系产生怀疑。南诏，暂且，不去了。”
“那—去哪儿？你体内的毒，要天下奇药，才压压制……”
无情轻轻压住段怫的手背。
“阿怫，我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得其所。倘若要连累你们为我送命，这毒，不解也罢。”
“无情儿！”
“无情！”
几乎是同时，段怫与沈幽爵低声疾喝。
只有青衣毒尊，清俊的微笑，始终挂在那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三十岁男人才有的脸上，有些莫测高深。
无情微微吐了吐舌头，哎呀糟糕，踩到他们痛脚了。
“我没有说不解啊。只是不想去南诏，不想连累了一方无辜。”
“那你想去哪儿？”沈幽爵望着无情，问。哪怕是天地尽头，他也会陪她同去。
无情微笑，粉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杭州。”
灵光倏忽乍现，段怫和沈幽爵同时想起开封大相国寺苦禅大师所说的话。
施主自何处而来，往何处而去罢。
这一切错综复杂的事情的开端，便是在杭州。
要追溯一切因果，自然，也是要到事情开始的地方去。
青衣毒尊微笑结一个手印。
万法轮回，自开始处结束，亦自结束处开始。
“好，我们去杭州。”
只要她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天下又有哪里去不得？
四人拣着景色优美又偏僻无人的乡野小路，一路走走停停，从开封到陈留，再由陈留而宁陵。听说宁陵民风淳朴，且出产的贡品宁陵金顶谢花酥梨，素有“果宗”“蜜父”之称，便进了宁陵县城，在城里多盘桓了两日，喝那甘洌爽口的张弓酒，吃那油里炸得酥脆的落生生，借住在当地农户家中，睡软软的，带着太阳香味的新棉花做的被褥。
出了宁陵，一路往东，来到夏邑。此地是至圣先师孔子的祖籍，风光秀丽，人杰地灵，无情一行去了孔子家祠祭拜了孔圣人，便离了豫州地界，进到徽州。
“进了徽州，已是襟江带淮，吴头楚尾，算是我的地界，由我做向导，可好？”无情服了几剂青衣毒尊开出的汤药，虞美人毒发的时间渐渐拉长，发作起来，也没有那么折磨难耐，精神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