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相看一世/神生(凤凰无双系列)(11)

男子痴痴望着画中人,一动不动。

世间技艺再高超的画家,亦无法描绘画中女子形貌的万一。

她的一双如夜星明亮悠远,如寒潭清澈深邃的眼眸,是他永远也不能或忘的。也——是他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干净,且——

无情。

无情呵……

这样发自魂灵深处的呼唤,却不能轻易脱口而出,只能在唇齿间默默流转,就仿佛这夜的月色,只能记取,而后深埋心间。

“相公。”门外,传来女子柔和的低唤。

他微微一愣,才省过神来。

在门外唤他的,不是他心中的女子,而是他的妾室吴氏。

“朱颜,如此夜深了,你怎么还未去休息?”这座建在山庄僻静角落处的忆月小筑,是他每每思念无情时,独处的地方。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即使为他生下了子嗣的吴氏,也不例外。

“妾身担心相公腹内饥饿,是故特意嘱咐厨房炖了一盅虫草灵芝鹌鹑煲给相公,放在门口。”吴氏温柔的声音缓缓的,“妾身这就先去睡了,相公也早点安置了罢。”

“嗯。“他淡淡地回应,却,未曾移动半分。

当年,父亲催他成亲,他不肯,只想娶月冷山庄的月无情为妻。可是,父亲说,齐大非偶。况且无情能以女子之身,撑起偌大的月冷山庄,处理庞杂繁复的山庄事务,便不会是一个肯依附于夫君,做贤内助的小女人。

彼时,他执意不肯,父亲拗他不过,只得妥协,父子二人各退一步:他先纳妾,生下子嗣,让父亲得以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倘使三年之后,他仍坚持非无情不娶,那么,父亲就应允他的请求。

孰料,未等三年之约期满,无情,以及她为之付出青春与心血的月冷山庄,便在一场大火之中,悉数化为灰烬。她一手建立起来的霜寒阁的经营网,也随之土崩瓦解。

倘使,无情依然活在世上,她决不会听之任之的罢?

两年又四个月的日子,已经过去。江湖中人,虽然绝口不提“月无情”三字,可是背地里,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无情——已香消玉殒。

叹息,无尽的叹息。

他可以这样无止尽的,思念无情多久?

也许,是直到生命终结一刻来临之时罢?

又或者,终有一日,他会忘记无情?

他,不得而知。

“……佐栖……”一声如烟的低叹,自门外幽幽传来。

“……进来罢,佑栖。”他,龙佐栖,袍袖一抖,挂在碧玉如意勾上的重重东海鲛纱,便似飞雪一般,落了下来,挡在画像之前。

然后,龙佐栖,转过身来。

月光撒在龙佐栖英俊的脸上,也落在他的眼瞳深处,无边的往事之中。

有些伤痛,少许时间便可痊愈;有些伤痛,却经久不能愈合。

就这样在夜深人静,措不及防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汹涌成潮,无法抵挡。

门,“吱呀”一声,缓缓、缓缓地,推了开来。

开门处,是一名一身夜行衣靠的青衣男子。

月光,也同样,撒在他的脸上。

一张,与龙佐栖一模一样的脸上。

一样浓长的眉,一样明亮的眼,一样线条分明的口鼻,一样一样……

两人就这样,在门内、门外,两两相对,直似揽镜自照。

只不过,镜中人,却是彼端活生生、温热的另一个“自己”。

“你……”两人同时启口,又齐齐沉默无言。

说什么呢?即使自出生时起,他们便被无情的命运分离,可是,双生子呵,彼此是对方的半身。就算是遥遥相隔,然而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断他们之间的牵系。

是啊,若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原本应该是一双兄友弟恭的孪生子呵。

“一切都好么?佑栖”良久,龙佐栖先行开口,并徐徐往前跨了一步。

如若,当初,那个晚了半个时辰出生的孩子,是自己,那么,所有的困扰是否就会不复存在了呢?

不用内疚于一人独享了父母疼爱、荣华地位,不用苦苦思恋心中挚爱的女子却只能于夜深时候面对她的画像才有稍许泄露——毕竟,名义上,无情是当今天子的妻。

“我很好。”佑栖立在原处,没有向前。当年,他被扔在荒野之中,无论是出于龙家大家长的授意,亦或只是因故不得以而为之,龙家都当他是必死无疑了的。他本不该踏足这龙踞山庄一步,可是他忍不住,想亲眼见一见龙佐栖,见一见他的双生兄长。也许见过了,多年来萦绕在心头的隐隐伤痛,才会消失。“你呢?”

“我也很好。”龙佐栖微微笑了笑。拥抱之于他们,是太奢侈的想望。而他又何苦,把自己的无奈,宣之于口呢?就让他自己一力承担罢。外头的世界,海阔天空,佑栖的生活,他无意去打扰。

佑栖的眼神,沉了沉。

曾经,他是恨着龙佐栖的罢?

恨梦里那个少年,笑得那样灿烂,一对中年男女对少年那样呵护,令他艳羡不已。

师傅虽则收养了他,可是一个男子,总不及女性心细如发,更给不了他所渴望的母爱。

彼时他不明白,何以他与那少年生得似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他却得不到那样的幸福。

可是如今,感受到佐栖强自压抑的情感,他却可怜起他来。

不能爱不能恨的完人,他并不羡慕。

“……夤夜来访,可有什么事?”龙佐栖望着数步之外的佑栖,出声询问。

说,还是不说呢?佑栖左右为难。

说了,多年来有人苦心经营的假象被揭穿,佐栖势必会觉得痛苦。毕竟,他多多少少还是投入了感情的。

不说,佐栖就会继续受到愚弄欺骗,时间越久,真相揭穿后他受的伤害也就越大。

“倘使你觉得为难,就不用说了罢。”龙佐栖竟微笑起来。佑栖,没有用刻骨仇恨的眼神对他,他已经知足了。

佑栖再次叹息。

如果龙佐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如果龙佐栖为人恶毒一些,冷酷一些,残忍一些,他是不是就可以毫无愧疚之意地转身而去呢?

可惜,龙佐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也无法就这样走开。

“稍早,是你的如夫人罢?”

龙佐栖虽觉得佑栖的问题十分奇怪,仍微微点了点头。

佑栖也点头,然后倏忽以飘忽诡谲的身法接近龙佐栖,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而后,又迅速无比地,逸入夜色之中。

保重,我的兄弟。

彼此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间幽幽浅浅地回响。

龙佐栖望着佑栖逸入夜色之中的身影,神色略微苦涩地敛下眼帘。

待他再次睜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微的温柔颜色,已悉数被冷冽的精光淹没。

迈著沉冷的脚步,他缓缓走出忆月小築,反手关上雕有冷月寒梅的黄杨木门,也将他对无情的思念关在了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