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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释傩之恋/释情(35)

脱下小羊皮胡靴,爬上五屏罗汉床,侧躺在渊见身旁,我执起他的手腕,沉潜心绪,替他把脉。

“傩……咳咳……我倒不希望你将这个动作做得太过纯熟。”他在我的手触上他的腕时,醒过来,浅笑,语带调侃。“若是另一种动作,你修到炉火纯青,我会很高兴。”

我斜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加重指尖力度。“王爷是指我金针渡穴的功夫么?”

他精神很好吗,还有心情说笑,看来是暂时度过危险期了。

“傩,你真是不解风情。”他嘀咕。

我轻笑,这话听上去怎么恁地似梁祝里祝英台对梁山伯的抱怨啊?

好罢,我承认,“你侬我侬,忒也多情”在我心目中是太甜腻了些,不适合我。清净似水,悠澹致远,才是我的最爱。从过去,到现在,及未来,始终不改。

放开渊见的手腕,我略一沉吟,还是撩起一角覆在他身上轻薄布被,以指尖,轻触他胸口上几近致命位置的伤痕。

指下胸膛中的心脏,停顿一拍,倏然剧烈怦动。

然后,渊见蓦地隔着布被,按住我的手。

“傩,我始终是男人。”他侧首,幽深眼里闪过奇异光芒。

“我知道。”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男人是禁不起挑逗的。”他加重手掌力道,一如我稍早对他。

“渊见,你我身处佛门净土。”我虽不是顶虔诚的宗教信徒,然庙宇之内,该守的规矩,决不会去破坏。感受掌下温热肌理所散发的生命力,不似同龄男性那么蓬勃旺盛,但总算,还活着呵。“我只是想知道,这里,还会痛吗?”

他胸膛剧烈起伏渐渐平缓下来,望着我的眼,却更形深远,仿佛,想望穿我的灵魂一般,炽热、浓烈。良久,他凤眼轻睐,笑纹似水。

“这里,早已不疼了呵,傩。疼的……”他隔着薄被,引导我的手,抵上心窝,“……是这里。”

不是心病,而是心伤呵……

我望进他的凤眼,看见毫无掩饰的痛苦,刻骨铭心,不死不休。

那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空气中,都似染上冰寒凄怆冷冽之意。

“春风缭乱半生残,而今都来抛付。莫再回首,弗如云雨朝同暮。”我伸出另一只手,遮上他充满永难抹灭心伤的灵魂之瞳。

忘记了罢,渊见。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背负如此沉重心累行行复行行,实在太苦。

他的眼睫毛,扫过我手心,带来微痒酥麻入骨的奇异感觉。

“二十年前,我来感业寺酬神许愿,三个愿望里,实现了一个。剩下未实现的愿望,造成莫大遗憾,终我一生,也无法弥补。”他轻声说,仿佛,缓缓地拉开心中那道记忆的闸门。

我放下手,重又望进他一双充满黑暗隐晦的眼,那之中的黑洞,又强大了许多。

“这一生,我救不了最敬爱的嫂娘,救不了同我最亲厚的侄儿冉惟,实在枉为男子汉。所以,傩,八年前我发下毒誓,一定会为他们报仇。我要还他们的,不只是公道,还要替他们夺回理应属于他们千百倍的东西。为此,即使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他勾唇而笑,清癯的脸上是一派坦然。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酷微笑。他不隐瞒,亦不掩饰。他,要我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地狱般的世界。

我沉默。报仇!原来,他深心里一直折磨他的,竟源自于仇恨么?

“你害怕了吗,傩?”他仍在微笑,眼神已幽冷森寒。“所有欲阻挠我者,一律杀无赦。”

傩,我将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这世上,能救我的人,早已不在。我宁可妄念成魔呵……

他的浅笑,透露无边杀伐之意。

我回以轻笑,然后伏在他肩头,把玩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渊见,大仇得报以后,你可会觉得快乐?”

他扣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快乐?傩,这世上,还有快乐吗?”

啊?我被问倒了。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人抽鸦片吸大麻喝咳嗽药水,觉得直似人间天上,快活赛神仙。看在旁人眼里,却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觉得空气清新,水土保持良好,次日总可以痛快起床看日出日落,没灾没病,倘使再有华服美食,那真是快乐赛神仙。

大抵有人听了,会嗤之以鼻,拿白眼看我,笑我小家败气,胸无大志。

奈何我并不十分在意别人拿什么眼光看我。

我比较在意的是,我不知道怎样能让自己的快乐,也成为渊见的快乐。

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最是无奈。

一如父亲之于我,一如德妃之于渊见罢。

其实,不是救不了他,而是,渊见早已放弃被拯救。

唉,这算不算是迟来的、少女的烦恼呢?

“快乐在乎人心。”我慢慢道。倘使连他自己都放弃对快乐的追寻,那么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令他快乐?

“那么你呢?傩,你的快乐是什么?”渊见以手顶起我的下颚,直直凝视我,问。

我的快乐?能令我快乐的事不胜枚举,多如天上繁星。虽然能令我苦恼的事其实也并不算少,不过,极细微的点滴,已经可以令我开心一整日。如果一定要我说一项,作为我人生中快乐的极致,那么……

“了解自己,承认自己,实践自己,不被外物所惑,就是我的快乐。”我忍不住笑开来。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即使有人跑来指住我的鼻尖大骂我是妖女,灌输不三不四的思想给堂堂王爷,我也会笑眯眯应承下来。妖女配魔鬼,多好!天造地设呵……

渊见暗沉的眼里闪过快绝精光,似恍然,亦似不以为然。

我来不及深究,因为福江送药膳和素斋进来了。

我估计到会有人找上门来夜袭,却没料到,他们来得这样迅捷,来势这样凌厉。

夜深人静,偌大一座感业寺已经由日间香火鼎盛,变得万籁俱寂。远天传来不知何处的夜枭孤啼,仿佛预示着凶险正在接近。

渊见服过药膳,在福江伺候他洗漱完毕后,揽紧我的腰,昏昏睡去。

我枕在他臂弯里,睁大眼睛,睡意全无。

回想到寿王府至今的所见所闻,总觉得渊见由一个病歪歪、不得天宠的遗腹皇子,到残冷无比、杀人无算的王爷,这中间有太多疑问。以我对他有限的了解,实在很难象动画片里的少年一样,神气无比地伸出手,大声宣布:真相只有一个!

恰恰相反,我从来都觉得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

只是,属于渊见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我转过身,望着暗夜里,他轮廓隐约可见的侧面。

“十年前,我将及冠,不方便再住在宫里头,皇上想封我做郡王,给我水草丰美的封邑,让我可以随心随性地生活。皇上更有意下旨立冉惟为太子,册封镇国公府的景阳郡主如霜为太子妃。德妃娘娘听闻这个消息甚为不安。按我朝例律,太子之位传长不传幼。怎么轮,也轮不到冉惟,上头还有淑妃生的大皇子和皇后诞下的二皇子。且,冉惟生性淳良,喜欢舞文弄墨,素日无事尽钻研一些上古留下来的棋谱乐谱。他被保护得太好,一心向往大好河山,却不懂得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他……太信任周围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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