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伤歌行(16)

“而今日,我不意竟也遭了如此的报应呵……”他脚下一个颠踬,终于踉跄跪倒。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溅上面前韩轻舞的裙裾。

二四

他的身后,一名作宋军军官模样打扮的人,满面愤愤地将手中长戟猛然一抽。顿时鲜血飞溅,韩夙惨声狂呼,那柄长戟已生生抽离他的身体,在他背后留下一道深深的、可怖的伤口。

他再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向前伏倒,就倒在距离赵夕雍和韩轻舞数寸之处,气息奄奄。

“……也好。我们可以在黄泉路上作个伴了,赵夕雍……”他的一只手痉挛着,想要捉住面前两人的衣角。韩轻舞脸上终于浮现了一抹又痛心、又恐怖的神色,她本能地护着怀中气息微弱的赵夕雍,向后退了数寸;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面前垂死的兄长。

他诧然地看着她惊怖的神色,忽然呛笑。

“轻舞,你不觉得……这样也好?我带走他的性命……因为他即使活着,你破了誓,也不可能再与他见面……难道你可以眼睁睁看他……再与其它女子朝朝暮暮?”

她震动了,眼里一颗泪珠坠下。但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拿一种很清明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也被这清澈无伪的目光看得心虚,仿佛身体内仅剩的一线生命力,也随着他的失败而流失。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一直活下去。”她终于低声说道,面容里浮现了一层复杂的悲伤,不知为谁。

“大哥,你杀了他,你篡夺了原本应属于他的一切,你已经遭到报应了。即使你这样苦心孤诣,你的社稷、你的王朝却并没有维持得太久。野心……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杀业,是罪孽;是你的心里,已再没道德,只余胜负……”看着他口边的鲜血愈涌愈多、面色愈来愈灰败惨淡,她轻轻叹息了。

“可现下,也许他还活着,你却要死了……大哥,大哥……”她的声音忽然颤抖,流露出的情绪,竟是又心痛、又愤怒。

“你这又是何苦?何苦呵?”

韩夙没有回答。因为,他已再说不出只字片语。

……也许,她终于说对了一件事。

在生命终结前,最后的一丝意识中,他挣扎地想着。

……这一生,至少到了他咽气的一刻,赵夕雍仍然活着。而他,却死了。刃出于背,天道循环……

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漫漫岁月、十丈红尘中,一声悠远缥缈的叹息。

时光荏苒,人事交替。但在他的妹妹、与他的敌人面前,生生世世……他仍是输了。

韩轻舞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当韩夙终于一动也不动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出声或移动半分。只是她的眼中,忽然涌上了一层水雾,大颗的泪珠滑出了她的眼眶,一颗颗坠落在她的脸颊上。

她把脸撇向了一边,不忍再看着面前的兄长,轻声地说:“一切都结束了,大哥……即使再有种种不甘、愤恨、野心、争斗……假如早知道会有今天,那我们这一生,又是所为何来呵?”

她忽然崩溃了,将头低低地垂了下去,痛哭失声。眼泪沿着她面颊的弧线滑下,落到她怀中赵夕雍的面容之上。远处的元军统帅张弘范的坐船上,忽然响起了齐奏的音乐声,却是江南宋地的曲调,哀婉低回。

二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归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一只手忽尔缓缓伸出来,在她弧线优美的小巧下颌上,承接到一颗泪珠。那水痕,仿佛使得那手的主人有一点点讶异了;那轻轻的一个触碰,却让她顿时震惊不已。她蓦然伸出自己的右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大手,将那只手的掌心,紧紧地贴在自己带泪的脸颊上。

“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不会死……”她哽咽了,第一次这么脆弱得完全无法说出整句话;当他睁开了那双湛深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忽尔淡淡一笑的时候,她所有的意志力都崩溃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你还活着;天哪……你竟然还活着!你不知道,我觉得多幸福,多幸福……我宁愿拿我的一切,来交换你继续活在这世上——”

他轻轻地反手握住她颤抖的纤手,语气虽然低而微弱,但一字一句,却很清晰。

“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他轻声说着,目光投向她的容颜。

“我忽然想起……你吟过的《伤歌行》。你……所思的是什么,才会这样呢……?我,一直不明白呵……”

她一震,还未说话,就听到元军船舰上,忽尔都起了一阵奏乐高歌之声,和着先前张弘范帅船上的曲调,与现下四面合围宋军船队的大势遥相应和,看在他们眼里,却有着一种四面楚歌的凄怆悲凉。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荳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歌声未落,元军船舰忽然齐齐放箭,矢落如雨。各路元军船舰一起发动总攻,猛烈的攻势之下,元军气势高涨;片刻间便已夺下宋军七艘船只。厓山的海上,浪潮汹涌,杀声震天。

赵夕雍和韩轻舞都是大为愕然;赵夕雍急急撑持着坐起,想要遥望远处海上的战况。但由于胸口负伤过重,他刚刚坐起片刻,便又支持不住,身躯摇晃,往后微一趔趄,看似又要立时仰倒。

韩轻舞一惊,慌忙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身子。她看到他胸口绑缚的白布,被他伤口里涌出的血染得一片鲜红,触目惊心;不禁心头一痛,哀声道:“你伤得很重,不要再动了,好不好?即使我们输了这一阵,也尚有余威;倘若你肯先静下心来养伤,我们大可以保存实力,徐图来日……倘若你连命也失去了,还谈什么东山再起、重振声威?”

赵夕雍闻言一震。这最后一句话,听在他耳中却何其熟悉,使他不由得一时怔忡。但追根究底,他却又想不起,究竟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听过一句相同的话;甚至,仿佛说话的人也一样,都是她,一直是她——

二六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答应了她呵。他虽然很想相信她,可是他不能就此放弃他的责任;即使那责任与她的愿望、甚或他的生命是相冲突的,他也无法轻易抽身而退了!即使他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无论是生离、抑或死别,他都无法回头;可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的执着,还要留在这里呵?难道她不知道,即使再如何努力,他所能给她的,也只有失望吗?

他一念及此,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苦,仿佛某种永不褪色的伤痕,霎那间似要刺穿他的心脏。他低低哼了一声,一手掩住胸口,表情里浮现一抹抑止不住的痛苦之色,双眉拧紧,眼也合上了。

她大吃一惊,慌忙俯身下去察看他的情形。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宋军打扮的人就奔过来,边跑边叫道:“赵枢密!张副使有令,精兵一概集中到中军,并命你立即前往帅船面见!”

上一篇:余香记 下一篇:长乐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