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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歌行(15)

赵夕雍听得清楚,她的措辞使得他面色一白;一方暗恼自己多事,要不自觉回护着这不知好歹的女人;一方又生起了满腹狐疑,暗忖自己当年竟如何有这般的机缘,好似在韩夙的语意中,他们早已相逢过很多、很多次——

然而韩夙却没有如同他料想中那般勃然大怒。

他只是仰天一笑,眉间残存的阴郁也忽尔一扫而空。他的目光越过了赵夕雍,直视着韩轻舞;语气间,又似无可奈何的溺爱,又似心有不甘的薄责。

「早知道你会这样无视血缘亲情,为兄应该当年就不要留你呵……暗助、叛逃,现下又是冷言峻拒……」他笑笑地轻摇一摇头,「轻舞,你也当真知道如何伤全家人的心。你父母早逝,若不是我父心慈抚养,你如何能活到现在?可是,为了一个敌人,你却可以这般无情?」

他静静说着,面容倏然一冷。在所有人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已手腕一翻,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激刺向韩轻舞胸前——

「那么……留你何用呵——」

二二

天空中倏然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残云,暴雨倾盆而下。

电光石火间,赵夕雍想也不想地,忽尔身形一闪,拦在韩轻舞之前。那柄来势汹汹的剑,一瞬间已穿过了他的肌肤,刺入他的胸口,鲜红色的血液飞溅——

「天啊!彦士——」她失声惊呼,眼睁睁看着他的整个身躯向后倾倒,摔落进她的双臂环抱之中。那摔跌的势道甚猛,竟然连她也支持不住,一道跌坐在地。

她怔怔地望着他的身躯,那贯入前胸的一剑,仿佛刺穿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她的心。那鲜红的血液,从那个可怕的伤口里逐渐涌出,却仿佛如穿石的水滴,渗透她的意识,在她的心上也开了一道永不愈合的裂痕。

有那么一刻,她就这样怔怔地凝视着他。当那长剑刺破他血肉的时候,她曾经想要救他;可是张开双臂,却只能接到他重伤的身体。鲜血滑过她纤细苍白的指尖,滴入他们身下的木制甲板,在那暗色的木纹上静静延伸,仿佛没有终点。

斜飞的雨,轻轻划过她的容颜,她那被泪水濡湿的脸。她忽尔醒觉了一般,蓦然抬头,愤恨地紧盯着面前的韩夙——可笑呵!纵使过了一千年,这重来的一世,他们却仍然是彼此仇视、却血缘相系的兄妹!是怎样的一番命运的作弄?

「……你杀了他。」她轻声说道,一字一句,语气却十分镇静,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我等了一千年……而你仍然追索而来,仍然要在我面前取他的性命……」她忽然凄凄一笑,用衣袖掩住他渗血的前胸。

韩夙终于开口,语气轻佻而冷酷。

「没错。轻舞,纵使你聪颖伶俐,千算万算,也再想不到这一点吧?」他的视线落在赵夕雍苍白的脸上。

「再如何说,你也是我妹妹,难道为兄会真的要亲手杀你吗?我不过是佯作出剑,引这小子来自动受死罢了。他虽然似是对你无情,但对敌、对己之间,该有的顾忌,也许还有;为兄只不过是赌这一局,侥幸押对了注罢。」

韩轻舞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攥紧成拳,苦苦地压抑着心头暴涨的怒意;然后,她竟然可以平和地仰首回视那无情的兄长,在他冷冷的注视之下,她却从容不迫地伸手到赵夕雍怀中,搜寻着方才他用来为她敷伤的金创药。她知道,那是宋宫中所存的最好的伤药;张世杰不会容许他轻易死掉,因为他身上的那一线血脉——

韩夙竟也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手中拿着那柄染血的长剑。剑上的鲜血沿着锋利的剑刃滑落,滴入他脚下的甲板缝隙里。他并没有再度出手,仿佛他早已料定那一剑足以使赵夕雍送命。

他只是注视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妹妹。然而她的神情虽然哀痛,她的双手却是极稳,一抖也不抖地,拿着找出的伤药,为她怀中的那人敷在胸口,动作从容而镇定,不见一丝慌乱惊恐。

她慢慢地重又抬起头,紧紧盯着他的脸,清晰地说道:「大哥,即使过了这么久,你却仍是要杀了他……可你却再不是未来的天子了;何苦还要穷追不舍?何苦一定要他这一条性命?他这一生……又妨碍了你什么?」

韩夙忽尔仰天长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子?」他喃喃,眼中射出冰一般冷的锐光。

随即,他的视线下移,俯视着赵夕雍那张惨白如雪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有的只是死亡渐近的气息。他仿佛满意一般地轻轻颔首,视线又落到赵夕雍的胸前——那处伤口已然被她妥善地包扎过了;但鲜血仍渗过层层布条,在最外层的布面上留下一痕鲜红。

二三

“轻舞,难道你不知道么?”他将手中的长剑微侧,任渐猛的风势雨幕,洗去剑刃上的血色。

“即使我无法登上大位,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曹家小儿,只凭着身体里那一线血脉,就得以成为正统天子!”

他这么说着,语气忽然有些波动,脸上绽放出一种执拗的诡光。

“想我一家父子叔侄多人,哪个不是为了他曹家天下出生入死?可我们如此腥风血雨、戎马倥偬,他呢?他做过什么?上朝,我们要跪他;下朝,我们还要防他!这大好江山,一草一木……那一样,不是我们亲手辛苦打下?为何,却要双手奉送与他?只为了那个姓氏、那点血缘么?”

她诧异望着面前的兄长,眉间似有惊讶、似有不忍。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一叹。

然而韩夙没有注意她的神情。他仍陷在自己的思绪、自己那份狂热的执拗里。

“你问我,为何这一世,仍不放过他?其实很简单呵,看着他仍然生来就是天命所归,而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必须自己赤手空拳去打来,水里火里去争取……而他,却注定还是天子,不费吹灰之力,这社稷就已在他脚下……哈!好个真龙降世呵!好个天命所归呵——”

他的话语余音缭绕之际,他的气息却忽然一窒。

他无法置信地慢慢垂头望着胸前;在那里,一柄锋利的长戟刃尖,自他身后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戟尖上沾着他的血,在狂风暴雨里一瞬就被冲去,却随即自那致命的伤口里涌出更多更多液体。他在面前的她的眼瞳里,看到那一抹刺目的鲜红,近在咫尺,如那突然降临的死亡。

他突然觉得有丝荒谬了;想朗声长笑,血沫却涌至他喉间,哽住了他的气息。他艰涩地咳嗽数声,觉得双膝有些发软,却支持着不让自己在此刻倒下。

“我还记着从前看过的古书呢。《三国志·魏书》……”他挣扎着,一手握住胸前透出的戟尖,对着面前起初惊诧、继而平静的她说道。

“《三少帝纪》载……‘即前刺帝,刃出于背’……”

他又咳嗽了一声,丝丝缕缕的鲜血沿着他嘴角流下来。他的脸色煞白,唇色变为死灰,眼中先前的光亮也消失了,只余灰败欲死的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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