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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73)

明珠只听了这一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滴在碗里,化成一个个无言的涟漪。

明珠打小上有大姐明珍,下有幼弟明耀,家中对伊殊无要求,只愿伊健康快活一生,是以几曾受过这样的苦?眼下听见姐姐明珍一句“辛苦你了”,再也忍不住胸中一腔悲苦。

到底,也还只得十四岁罢了。

明珍心疼妹妹,抽出袖笼里的细布手绢,仔细替明珠擦干眼泪,“这是给我吃的吗?”

明珠大力点头,忙不迭将手里的碗递给姐姐。

明珍口中干苦,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想再叫妹妹家人为她着急,接过景德镇的细白瓷青花碗,小口小口地将一碗糖水悉数喝净,又囫囵将白煮蛋吃了。“谢谢你,明珠。”

“姐姐。”

两姐妹都瘦得仿佛见骨,大眼伶仃,颧骨都凸了出来,惊人的相像,可是相对微笑时,却又惊人的美丽。

明珠跑回厨房去,搁了碗,又跑回来,同明珍一起回到外公房间。

两姐妹一进门,便看见外公柳直,竟已醒了。

“外公!”两姐妹齐齐扑在了柳直床前,床头另一侧,殊良心酸地望着这一幕。

“……乖……囡……”柳直讲话十分吃力,且听来含混不清,可是看见两个外孙女,老人的眼里还是露出了高兴的光芒。

“外公!”明珍拉住外祖父的一只手,那手上皮肉松弛,布满了老人斑,松松地搭在床沿上。

“……去……把家里人……都叫来……”柳直望着床前两个少女分明应该如花般丰润的年纪,却依稀瘦得吓人,眼窝深陷的脸容,断断续续地说。

“我去。”明珠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转身走出去。

明珍只死死拉住外公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没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杂沓声音,舒氏搀着季氏,二舅妈扶着三太太,奶妈手里抱着半睡半醒的明辉与柳茜云一起,都走了进来。

众人看见柳直醒了,俱是惊喜万分,季氏嘴里叠声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大世显灵了”,舒氏则是微微转过身去,不停地抹眼泪。

三太太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床前,号哭起来,“老爷……”

柳直叹息,也不阻止,任她哭个够。

等三太太苦得差不多了,自己收了声,众人才有心情询问殊良,柳直的情况究竟怎样。

殊良只得隐晦地说,要让柳直多休息,吃些温补的食物,方便的话,到室外换换空气,不宜操劳。

众人感谢不已,舒氏留殊良吃晚饭,明珍也挽留殊良。

“恭敬不如从命。”殊良两日未见明珍,到得现在,都还没能同明珍好好说上两句话,自然便允了。

“去去去,你们小孩子到后头说话去,别在厨房这里碍手碍脚的。”舒氏强笑着赶明珍离开厨房,却伸手拉住了想一起跟出去的明珠。

等明珍与殊良走出了客厅,舒氏才轻轻一摸明珠的头顶,“小妹,让他们单独待一歇歇罢。”

明珍与殊良出了客厅,走进花园。

花园如今已经荒芜,原本种着月季蔷薇芭蕉的花圃里,不过两月时间,便杂草丛生。房子的红色砖墙上本来碧绿如水的爬藤植物早早地枯黄,遍生颓败之感。

明珍揪了一截蔷薇枯枝,轻轻执在手里,“殊良,你实话对我说,外公他老人家……还有多久时日?”

殊良听了,并不诧异。

明珍从来都是心细如发的女孩子,一颗坚韧的心被包裹在伊温润的外表之下。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孩儿呵,温柔而坚强。

“外公去日无多,家里人好好陪伴他老人家罢。”殊良不隐瞒明珍,给明珍无谓的虚妄假像,与饮鸩止渴无异。

明珍点了点头,想哭,却害怕教屋里的人无意间看见。

十四岁已经高过明珍一头的少年殊良,长声叹息,手臂一伸,将明珍揽进怀里,一手手掌将明珍的头压在自己肩上。

几乎在面孔压在殊良肩膀上的一刹那,明珍便无声哭泣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过耳畔,滴在殊良的肩膀上。

少年的身量还未长开,可是,一双肩膀却已经宽阔得仿佛足以挑起一切般,坚定如磐石。

只是当明珍的眼泪滴在少年的肩膀上,少年浑身一震,那眼泪,冰凉而灼热,似是烫在了心上。

殊良就这样一手抱着明珍,一手压着明珍的后脑,只望时间就此停驻,永不流逝。

然而恰在此时,铁门一阵“哐啷啷”响动,惊醒了明珍。

明珍自殊良怀中脱身出来,一眼望去,“啊,是爹爹和二舅舅他们。”

奔过去替三人开了门,许望俨深深看了殊良一眼。

二舅舅才想苦中作乐,调侃甥女一句,只听明珍轻声说:

“外公醒了。”

三人再顾不上刚才明珍与殊良抱在一起的事,连忙奔进屋里去。

殊良留在柳家用过晚饭,又看外公稍微喝了一碗米汤,原打算就此告别,可是外公却执意要殊良多坐一歇,又叫了所有妻妾儿孙进来。

老人精神颇好,询问了外头的情形,又关心了几个孩子的课业,叮嘱不能因此废了学问。随后感慨,自己一生,到底是辜负了三个妻子,临老还要陪着他吃苦。

三太太听着听着便哭了开来,她再泼辣,也仅仅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多注意她些。

柳直唤三太太到床前,“……我留了一箱金条……有一日我去了,贤淑她们同你……三人一人一份,总不能教你老无所依。你去寻那孽障也好,是留在家里……也好,一切随你自由。”

“老爷……”三太太一听柳直这分明是交代后事,哭得更厉害了。

柳直喘了一口气,继续对儿子女婿说,“柳家的家业,能振兴,便振兴下去,倘使无以为继,也便罢了。不要强求。”

柳青云许望俨柳承冼三人郑重应承。

老人又陆陆续续说了许多,终于,将眼神落在了明珍身上。

“……我唯一遗憾……的是,不能眼见明珍……穿上大红嫁衣……寻到一个良人……”

“外公……”明珍强抑眼泪,一句“我不嫁”哽在喉间。

“外公——”忽然,一直默默聆听的殊良双膝跪倒在柳直床前,同明珍并跪在一处,“外公,如果你信我,请将明珍许给我做妻子。”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第七十一章 乱世相许(3)

柳直努力以蒙昧的双眼望着跪在他床边的少年。

蓦然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时他还年少,也是这般年纪,长辈做主,娶了季氏进门。他心性未定,嫌长他两岁的季氏木讷沉闷,总不愿意宿在她房里,觉得伊欠缺才情,懦弱愚钝。

如今想来,他一生,竟未珍惜过季氏。他宠爱女儿,或者也是怕女儿被季氏教养得同她一个模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轻轻已经暮气沉沉罢?

总算女儿婚姻幸福……柳直叹出一口气来,脑海中又浮起明珍百日时,徽州城中那老疯婆子的话来: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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