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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46)

淮闵睇了一眼舒先生,只见他面上十分诚恳,没有半点作假,终是点了点头。

“琼玉,我要去上海,这就走,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淮闵问道。

琼玉一愣。

上海?

之于她,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她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淮闵竟要带她一起去?

“琼玉,你既然同四少有事商量,我就先告辞了。”舒先生站起身来,走过淮闵身边时,在淮闵肩上按了一按,“四少,好好同琼玉说,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淮闵按住自己肩膀,望着舒先生走出去的背影,然后握紧了拳头。

“四少……同你去上海……做什么呢?”良久,琼玉低声问,“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惯了小姐日子,此去,十里洋场,那里有我立足之地?四少对我的好,我知道。可是,终不能长久。早晚四少是要成家的人,到时候,四少的身边,哪里还会有我的位置?琼玉并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子,只不过,我始终要为自己打算……”

琼玉没有说下去,因为淮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吃不了苦。她委婉地同他说。

她想嫁人,找个好归宿,可是她的归宿不是他。她婉转地同他说。

淮闵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是如果你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琼玉含泪点了点头。

淮闵起身,捏紧了拳头,走出琼玉的房间。

拉开门的一瞬间,一直在门口听壁角的馆主赵妈妈差点一跤跌进屋里,抬头看见淮闵冰冷的眼神,赵妈妈讪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四少,您这就走了?不在这儿吃饭?”

“好好照顾琼玉,倘使我下次来,见她过得不好——”淮闵沉声说。

“一定的,一定的。”

淮闵离开了琼花馆,直到很远,且确定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的人,才一点点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小小一张字条。

上头,是一个地址,同一个人名。

淮闵认真记下地址与人名,随后将纸条吞进肚子里。

大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生活成长记忆的地方。

身后,战争的阴霾,已拉开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烟遍地(4)

三月底一个冬意渐渐消融,微风轻暖的日子,淮闵乘的良帆号客轮抵达外白渡码头。

在客轮上闲闲几日的淮闵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舱。

甲板上人头涌动,偶尔看见深目高鼻西装笔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摇曳的洋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淮闵不意外看见有贼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闵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世道艰难,逼得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

走下舷梯,淮闵只见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请来的教习先生,滔滔不绝向他们讲述的关于上海的历史:它的兴起与内河水运密切相关。上海境内江河纵横,港渠交错,水运资源丰富,发展内河航运,得天独厚。古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早就利用内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运渐兴,漕粮及盐,入运河,抵苏扬京都;经长江,达皖、赣、两湖,并推动上海地区港口的形成和发展,华亭镇港、青龙镇港、上海镇港相继从渔村脱颖而为人舟云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内河航道先后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黄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开辟了由内河至华中、华北地区的水路运输,“乘潮汐上下浦,射贵贱贸易,驶疾数十里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贩湖襄燕赵齐鲁之区”,以至松江府绫布二物,“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清康熙帝开海禁后,上海商业运输空前活跃,河运与海运相互促进,上海遂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逐渐确立了国内贸易中心和航运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闵来上海,总是乘家中的车子,离了徽州,经省公路,进上海,抵达公馆,这中间从没有在这样嘈杂喧闹之处停留过。如今被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来,自己乘船入沪,才晓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缚,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尽,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相互扶持着,伸手乞讨。

多半路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视若无睹,从乞讨者身边经过,不肯,亦或者没有能力施舍他们的怜悯。

淮闵心中恻隐,经过这一老一小身边时,摸了摸口袋,找到几个零碎角子,放进老人瘦骨嶙峋的手里去。

淮闵知道这几个角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可以换一两个馒头一碗茶水,教这一老一小解一时饥渴。

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淮闵便听见身后有骚动声响,回过头,只看见人群让开路来,几个小泼皮一哄而散。

淮闵眼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乞讨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边,不断摇撼老人。老人摊开的手里,哪儿还有那几个角子的踪影。

淮闵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返回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给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钱,也没办法一直守着两人,防止泼皮流氓强抢。

或者,那些麻木而过的人,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罢?

这万恶的社会。

淮闵冷着一双曾经清朗温润的眼,走出码头。

远远地,淮闵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闵哥哥!淮闵哥哥!”

淮闵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戴一顶紫红色法兰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里用力地跳了几跳,朝着他挥手。

淮闵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闵哥哥,总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闵的手。

“阆阆,别没规矩。”一旁,美丽的少妇轻声对少女说。

“眉姨,阆阆。”淮闵轻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阆阆比上一次又长高了。”

来的竟是崔姨太与淮阆,实出淮闵的意料。

淮闵上船前,给上海公馆发了电报,只说要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原以为家里的司机会来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联袂而来。

“阆阆今日不用上学的么?”淮闵挽着姨娘,一手揽着妹妹淮阆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

“唉……这孩子,听说你要来,一早已经嚷着要来接你,单单问司机船什么时候到港就问了十好几遍了。”崔姨太掩嘴轻笑,“非得第一时间见着四哥不可,劝都劝不听。”

“妈咪……”淮阆跺脚,娇嗔。

崔姨太微笑,“淮闵,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淮闵暗暗叹息,“这次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着我,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动辄取笑我。”

“怎么有人取笑你么?”淮阆紧了紧揽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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