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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骸(20)

殊良坐在明珍身边,看明珍取出笔来,对照他写错的字,每一个都写了一个正确的在纸上。

“殊良,字写错了不要紧,喏,你把正确的,每一个各写五遍,以后基本便不会再错了。”

殊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明珍,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修长干净的手指,好听的声音。

小小孩童心里,倏忽变得很宁静很宁静,稍早时候同学的起哄嘲笑,仿佛都淡出了他的世界。

喜欢明珍,喜欢明珍,喜欢明珍……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由小小一点,汇聚成轰然巨响。

殊良在六岁时候,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叫柳明珍。

下午放了学,叶家派了车到山脚下,接了自家的小姐同受邀参加生日宴会的小朋友,一起进城。

叶大帅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豪华气派,即使省长倪嗣冲督军张勋,也不及叶大帅在徽州的势力 。

车子开到叶大帅府邸前,雕花铁门左右两侧有持枪而立的警卫,见黑色克莱斯勒-道奇车驶近,即可立正行军礼。

只消看见这辆车,警卫已经知道这是接小姐放学的车回来了。

这偌大徽州城里,只得一部这样的汽车,是年后,叶大帅着人去上海买了,开回来的。因为小姐喜欢,吵着要上去开一开,在转弯时,刮在花坛的角上,留下一条刮痕。大帅没有责骂小姐,只是扣了司机一个月的薪水,言其没有阻止小姐的举动。司机私底下喝酒时嘟囔,赶紧给大小姐找个婆家,快嫁过去,祸害别人罢。

这话当然只能是私下里泄愤说说,决不能让大帅和大小姐知道。

警卫略弯腰,查看了一眼车里,便挥手放行。

汽车绕过花园中间巨大的菱形花坛,停在主宅的大门前。

即刻有白衣黑裤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以手护着叶淮阆的头,搀她下车。

淮阆倒不爱这一套,甩开佣人的手,在车门边等明珍和世钊下车。

明珍下了车,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定,一抬头,便望进一个瘦高少年幽冷深沉是眼里。

第十九章 天意难测(1)

叶淮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叶淮阆被父亲从天主教女校接回来,送进了屏山半山腰上的书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妹妹淮阆是父亲叶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独女。崔姨太在生淮阆的时候,大出血,在洋人开的主教医院里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女性,虽然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嫁给了叶放,但进步女青年始终是伊骨子里的底色。所以女儿淮阆出生后,崔姨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儿。

叶放是草莽出身,虽然后来平步青云,但总脱不了军人特有的颜色,顶看不惯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见风就倒的腔调,便在淮阆六岁的时候,将伊扔到上海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灾,身子一日荏弱过一日。

叶放终究还是最疼爱崔姨太,毕竟伊替他生下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经不得崔姨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软语呢哝的几番哀求,在叶淮阆离家两年后,将伊接了回来。

彼时淮阆已经变了,独立,要强,以及——任性。

淮阆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她,亏欠她父爱,亏欠她母爱,亏欠她……

父亲叶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着她,由得她,以至于养成了淮阆骄蛮任性的性子。

五个孩子里,淮阆与淮闵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来后的第一天,淮阆一早便冲进淮闵的房间,将还在睡梦中的淮闵摇醒。

“四哥四哥,我在后院看见了马房,你陪我去骑马!”

淮闵睡眼惺忪,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才只有早晨五时三刻,唉叫一声,又倒回床上去。

“阆阆,才五时三刻,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是我在学校两年,天天都这个时候起床,风雨无阻。”叶淮阆蹲在淮闵床边,两手托腮,口气十分无奈,“我睡不着,了无睡意。”

淮闵忽然心生不忍。

叶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业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专人授课,并不寂寞。可是淮阆——

这样一想,淮闵揭开被子,起身。

“别蹲在地上,当心腿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脸刷牙。”淮闵在浴室门前,对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阆说,不意外地看见淮阆脸上狡黠的一抹浅笑,也不戳穿她,只摇了摇头,便洗漱去了。

后来,淮闵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骑马下棋,钓鱼上树,一年里淮阆缠着淮闵,把那些她没有玩过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几乎没有她学不会的。甚至将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极响亮的呼哨,都难不倒她。

直到淮阆突发奇想,要学射击,偷偷摸了父亲叶放的一把勃郎宁手枪出来,叶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儿的无法无天,决意不再纵容女儿胡闹,当即将淮阆扔进了翠屏书塾。

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对,毕竟女儿做的太出格了,况且书塾就在城外,一来一会,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的路程,总好过上海那么远。

淮阆的反应,是扯住淮闵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来接我放学!”

跟生离死别似的悲凄。

淮闵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放在一边看得微微摇头,“儿子,对女人不能太心软。”

淮闵看了一眼在父亲身旁,做小鸟依人状的崔姨太,然后冷冷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叶放大怒,伸手指着淮闵的背影,对崔姨太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两个的,对我这个父亲,都是什么态度?!”

淮闵没有听清楚崔姨太对父亲说了什么,总不外是软语温存。

淮闵在山脚下的车里,等自家警卫接妹妹淮阆下学。

当日,大抵学堂里的先生留了淮阆的堂,山上陆续有学生下来,淮闵却一直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淮闵望在屏山脚下,溪水流淌,小桥人家的悠闲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见了柳明珍。

淮闵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穿对襟襦衣,筒子裤,梳总角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极有名气的柳明珍,只是被女孩子脸上,温润的笑容所吸引。

淮闵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父亲手下一干参将参谋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们常聚在一处搓麻将打牌九听堂会,那些女孩子多少都会被带上。

淮闵当然知道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毕竟还小,轮不到他操心,他上头自有三个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穿浅色衬衫,多数都缀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缀着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头发都做成猪肠粉形状,卷曲着,耷拉在肩膀上。有头上系蝴蝶结的,也有别发卡的,务必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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