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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太亮(23)

目送丹青取出钥匙开了楼下防盗门进去,他才启动车身调头离去。

该一刹那,他心头雪亮。

是。至少在目前,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止于工作。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人安慰开解的时候,他却只能去履行工作份额中更重要的部分――作为董元莛的体己手下应尽的义务。

纵有万般不舍与不甘,也不得不转身走开。

丹青没有即刻上楼,而是躲进楼梯间弯下腰呕吐起来。

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连水都不曾喝一口,干呕半天直到最后吐出黄绿色的胆汁,满嘴苦涩难当。

她跌坐楼梯一角,半天才缓过来。

丹青没有搭电梯,她扶着楼梯一层一层爬上八楼去。

客厅里没有亮灯,许姨大约一早回去了,虽然不过百余平米的地方,此刻却也静悄悄显得格外空旷阴森。

丹青轻手轻脚换了鞋,穿过客厅准备回房。

一声闷雷突然响起,几乎同时,有人按下开关,头上晶晶亮十数只顶灯亮起,映得丹青眯起了眼睛。

母亲的声音自客厅一角响起。

“你去哪里了?”

丹青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慢慢转过身来,镇定地迎上母亲目光。

“我去扫墓。”

“哦?给谁?”

“自然是给爸爸。”

母亲不说话,静静看住丹青,眼睛闪闪发光,但丹青总疑心那双眼睛里面鬼影憧憧。

忽然母亲笑了,自己走过去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一手拍拍身旁,“看看,母女两个隔了大老远的说话,滑稽相!过来,咱们娘俩好久不曾说会儿贴心话了。”

丹青默默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

母亲今日一反常态,讲话语气十分轻柔,她问丹青,“想念爸爸?”

提到父亲,丹青鼻头发酸,但也只是微微点头低低说,“是。”

“唉,西敏,西敏他是个好人。”

终于自母亲口中听到这句话,丹青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抬头唤了一声,“妈妈。”

“可惜,我始终辜负了西敏。”

“妈妈……”

“答应我,丹青,不要去想甚么霍家不霍家!那家人根本全无心肝,自私且冷酷……呵呵,我爹爹原来已经死啦,死得好呢,甚么亲爹亲娘嫡亲兄长……死光了,都死光了啊……”

丹青不安起来,凑近过去,鼻端一缕淡淡酒气,再看母亲,眼睛布满血丝,连瞳孔都放大了。

母亲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丹青的脸庞,肌肤相接之处冷如玄冰。

“丹青,你为甚么要像我呢?为甚么不能长得像西敏呢?”

“不对不对,当然,你怎么会像颜西敏……嘻,颜西敏又不是你爹爹,怎么会……怎么会……”

丹青只觉脑袋“轰”得一下仿佛炸开了,手足不听使唤地阵阵抽搐。

“妈妈,妈妈,”她用力握住母亲肩头摇动,“你说甚么?嗄?爸爸怎么不是我爸爸了?妈妈……”

母亲笑容呆滞,并不回答,只一昧喃喃重复“怎么会”,“怎么会”。

突然,她头一仰,整个身体软软伏倒。

丹青大骇,仓惶起身,一转头,忽然看见旁边茶几上除了一瓶残酒,桌面地面一粒一粒白色药丸,一只棕色药瓶已是空了。

再也不能犹豫,她立时拨电话给朱也。

幸好送医及时,洗过胃后母亲已是无碍。

医生端详小药瓶上的英文名字,诧异不已,“咦,这种药主治抑郁症,寻常药店不可能买到,究竟从何处得来?”

然后正色嘱咐,“此类药品十分危险,不可过度服用,否则适得其反,尤其忌与酒精混服,会要人性命。”

丹青只会呆呆看牢医生,全由朱也忙前忙后打点一切。

稍后朱也得暇分身,来到丹青面前,发觉少女面色青白,全身战栗。

“嗨嗨,丹青,没事了。别担心,一切有我,嗯?”他终于忍不住将她深深拥入怀中。

这天晚上,朱也陪丹青在医院度过整个不眠通宵。

霍沉香又在医院观察了两三天才出院返家。

她尚在昏迷中时曾经低低喊出“元莛”这个名字,然后一激灵清醒过来,再也不提董某人,茫然地看一眼守候身旁的女儿,即冷淡地调转面孔阖眼假寐。

一直到出院后一个礼拜,她始终不肯开口讲话。

丹青请了假日日守在母亲身旁,唯恐同样的事情再次重演。她不能想象,如果那天她再晚些回来,结果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第十天头上,丹青按时热了一杯牛奶服侍母亲喝下,拿了空杯子刚要走,忽听母亲一声长长叹息,终于开腔,“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你去上学。”

“妈妈……”

“去,去上学。上次我不过忍不住酒瘾,不小心喝多几口。放心,不会有下次。”

丹青将信将疑。

母亲也不再理她,微微偏转了脸孔,面容看来十分和煦,径自自言自语,“放心。我才不会自杀。不会……”

又如此过了两天,看情形母亲确实举止正常自若,白天又有许姨守着,丹青这才略略安心,回去学校报到。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看见董元莛。

仿佛自那晚起,董某人就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

只是看朱也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了然老板去向,有他和老刀出面主持大局,公司业务倒也未出纰漏。

丹青努力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不是一张接一张做大量模拟试卷,就是配合许姨一起前前后后搭下手研究当日菜单安排或中西点心制法。

她自己心里明白,这般忙乱无非是想分散心神。

可惜身体再忙再疲累,大脑依旧自行分配思考内容。

那天母亲说的关于父亲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呢?

如果是假的,那母亲为何要撒谎?

如果是真的,那自己真正的父亲到底是谁?

董某么?

丹青心念一动。

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释董某为何待自己如此周到体贴几近宠溺,原来不是一句“爱屋及乌”可以概括,可能根本就是“骨血相连”。

呵,颜丹青,你怎可这般薄幸?真真应了“有奶即是娘”这句俚语。这么自私阴暗的心思若是教一贯疼爱自己的父亲得悉,一定会伤心吧。

丹青涨红了脸,连耳朵都烧得透明,自觉不能原谅自己。

她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双手捧起冷水一遍又一遍拍向自己脸孔。

抬起头,眼前镜中是一张沾满水珠的清瘦面庞,尚有大颗大颗水滴沿着肌肤蜿蜒滑落。

“哭啊,为甚么不哭?瞧,像不像眼泪……”丹青对自己说,手指滑过镜面随着一颗水珠在镜中人的脸上一点点转动,玻璃发出细细尖利的摩擦声。

她忽然原谅了自己。

人生好辛苦啊。

可是我们还是要一路走下去。

如果连自己都不肯原谅自己,那要怎么面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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