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编导问及她为什么会选择在二十六岁从国家队退役的时候,明月想了想,“我从十岁开始练习跳水,将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跳水,参加了两届奥运会,得到了无数鲜花和掌声,为此我感谢我的启蒙教练孙教练,感谢我在国家队的指导和我的私人体能教练,感谢我的好友,感谢所有帮助我爱护的人,但是这些荣耀的背后,也有我父母家人无私的付出和等待。我觉得自己是时候退下来,陪伴家人,享受生活,所以就退役了。”
看见编导亮晶晶、充满疑问的眼睛,明月失笑,“并不是传言中结婚生子或者其他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纯粹就是想陪伴家人,度过悠闲惬意的时光罢了。”
编导也笑起来,“好罢,我相信你。”
她相信孟明月真诚的笑容和平铺直叙的回忆,她有一管能让人安下心来倾听的声音,既不夸夸其谈,亦不三缄其口。
采访结束以后,编导与明月握手道别,“感谢你接受我们的采访。纪录片剪接完成后,我一定寄一份拷贝给你。”
“谢谢!”明月微笑以对。
“如果以后有机会来荷兰的话,我能到你家的小院小坐,叨扰片刻么?”编导得寸进尺。
明月微笑,不接话茬。
编导遂嘿嘿一笑,带着摄制组,挥别明月。
明月又在咖啡馆小坐片刻,这才捧了上午上课的书同笔记本,慢慢散步回家。
杂货店门口,孟海正在帮一个同样在代尔夫特生活的华侨将买好的水果和他们家自制的咸肉鱼干装进脚踏车前面的车篮里。
明月叫了声“阿爸”,孟海抬头向女儿微笑,“下课了?快进去吃饭罢。”
她走进杂货店去。
杂货店里,一个身材颀长的灰衣男子正背对着明月,浏览一角木架子上摆放的代尔夫特特产青花瓷。
听见明月进门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身来,一双深邃明亮如同星辰的眼迎上明月的眼,随即向她微笑:
“嗨,孟明月。”
再次见到明月的时候,天涯三十岁。
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十年时间,一个人可以经历太多的人同事。
天涯也不例外。
这十年间他完成自己的学业,见过爱情的模样,听过幸福的歌唱,也经受过别离的惆怅。
这些经历足以让他从青涩的青年,变成一个浑身充满成熟魅力的男子。
他摘下双手的黑色小羊皮手套,合在一处,揣在大衣口袋里,“又见面了。”
明月的记忆里浮上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拉着她在阳光里奔跑的,戴棒球帽的青年。那套神秘的“TY”寄给她的泰戈尔诗集,和奥克塔维奥诗集一起,陪她征战世界各地,至今还摆放在她卧室的书架上。
“呵,原来你也在这里。”明月有小小的,他乡遇故人的欣喜。
“是啊,我也在这里。”天涯走近明月。
“想买瓷器?”明月笑眯眯问。
“有什么好介绍?我打算买一套回去,给祖父祝寿。”天涯垂头望着明月,她一米七的身高,看在他眼里,仍然觉得娇小。
“老人家有没有什么偏爱?”明月细心地问。
天涯想一想,“他近年来热衷在自家的花园里莳花弄草,每天早晨都会从他自己打理的花园里剪一支鲜花送给我的祖母。应该是对花花草草比较偏爱罢?”
他耙耙头发,有些赧颜,“我也很久没和见过他老人家,说不准他最近的爱好是否有所变化,惭愧。”
明月微笑,“没关系,你只要有心,永远不嫌迟。”
她想起阿嬷来。
阿嬷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就爱搓搓小麻将,吃吃甜食,听听梨园戏,可是她即使得再多的冠军,拥有再多的荣誉,此时此刻也不能令那个小时候摇着她,为她哼唱“海水清,海水凉,捧起海水洗月亮”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微笑着注视她、鼓励她的,最爱她的阿嬷,和她分享这荣耀的时刻。
就在她出征悉尼奥运会时,阿嬷在家中溘然长逝。
她甚至没有看到她获得那块宝贵的,含金量极大的三米板跳水金牌。
正是这件事,促使她下定决心退役,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
国家队和闽州队都再三挽留她,可是她去意已决。
一年之后,她办理了正式的离队手续,离开了她为之奋斗十六之久的跳水。
林渊问她,退下来之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只想先休息休息,多陪陪阿爸阿妈。
“我打算去荷兰,他们有一个研究项目,取得进展,可以刺激脊椎神经再生,一定程度上有助瘫痪患者功能连接的再建立。”他向她微笑,“你,还有阿爸阿妈,我们一起去罢。你去读书,我去接受他们的临床实验。”
所以他们来了荷兰,林渊在代尔夫特理工大学生命科学与技术研究中心接受该领域最前沿的临床实验,她则就读运动人体科学专业,而阿爸阿妈则在市区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请了个在当地读书的华侨女学生在店里打工,生活就这样不疾不徐的向前推进,日趋安逸。
只是,总在不经意的瞬间,明月会想起阿嬷来。淺愺嶶虂。
天涯看着她脸上温和之中带着淡淡怀念的表情,轻轻道,“那麻烦你给我推荐一款花瓶罢。”
明月收起浅浅的伤感,引天涯走到摆放青花瓷的架子前,指了指其中一只荷叶形瓶身,荷叶形瓶盖上头有着数个管状突起的奇特容器,“这是代尔夫特才有的,一个瓶身多个瓶口的花瓶,专门用来插郁金香的。我想,用它插其他浓郁热烈的花卉,也一样会很美丽。”
天涯好奇地凑近了花瓶,对着瓶口往里看了一眼,果然每个突起的管子都是空心的,通向下面的荷叶形瓷瓶。
“就要这个花瓶了!”天涯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准备取钱包出来。
明月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送给你。”
天涯睁大眼睛,“那怎么可以?”
他稍早的时候,看过一眼下面的价格标签,即便小小一只水杯,标价也高得惊人。这样一个花瓶,恐怕价格不菲。
“来而不往非礼也嘛,算是谢谢你送我那套泰戈尔诗集的谢礼。”明月坚持。
“那我岂不是赚了?”天涯笑起来,“不然,我请你吃晚饭罢,否则我心难安。”
“这——”明月有些犹豫。
“就这么说定了,我晚些时候过来接你。”天涯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然后对着花瓶左右比划了一下,“我捧着它一路走回酒店去,路上打碎它的概率有多高?”
明月闻言哈哈笑起来,“交给我来处理,你把地址留给我。”
“好。”天涯环视店内,寻找纸笔。
明月从柜台里取出纸和笔,递给他。
他接过纸笔,微微垂着头,在上头写下自己的地址和电话,交还给明月,“谢谢你。”
“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