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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天到春天(40)

他们的眼神错杂,狂喜、疑虑、惊惧、悲伤、颓戚,像风暴一样快速穿梭变幻。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们,那样阕寂无声的安静仿佛暗夜中的河流一样悄悄流淌,从我的眼底流淌出来,蜿蜒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渐次隔离、分开。

许久许久,我调转面孔,将目光凌越过众人投向远方。我看到了长廊的尽头,那里的大门敞开,有明亮的阳光像瀑布般泼溅洒落。

我面无表情的穿过他们,走向长廊的尽头。

走出大门的一霎那,我的视野中充满了灼热的光线。那样明亮暴烈的阳光,仿佛要竭尽所能的把光明尽洒人间不留一分余地。

我慢慢的低下了头,却分明看到自己足底的一圈阴影,在烧灼般刺目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那么轮廓分明又那么暗影浓烈。

我抬头看往天空,依稀明白了光与影的游戏规则。

愈强烈的光源制造出来的遮荫投影就愈黑暗。

呵,是这样的么?

迎着水银般倾泻而下的阳光,在锥心刺骨般的疼痛中,我展颜微笑,缓缓的阖上了眼睛。

我再次陷入睡眠。

身体在沉睡,意识其实已经清醒。

我听到有人呼唤,有人哭泣,也有人坚持的温柔倾诉。

医生护士也觉得困惑,我的身体外伤已经基本痊愈,做CT扫描显示体内器官也一切安好,脑部扫描也没有血肿郁结,什么都很好,但就是渴睡。

医生说,人的脑部结构太过精密复杂,患者之前脑部受到剧烈撞击,这样引起的后果就难以判断了,目前我们的医学还无法完全剖析所有的病理现象。

沉吟了许久,医生说,也许不是身体机能的反应,或者是一种心理暗示。

妈妈焦急的问,什么意思?

苏绝望的声音响起,明美,你还不明白吗?是露丝她,根本不愿意醒来。

不,小白她会醒来。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她需要时间来想清楚。阿敏语调轻柔。

医生建议大家多和我作些交流,彼此沟通很重要。如果是你们造成患者的心结,那位中年女医生温和却又严厉的说,那么就由你们来亲自帮她解开。

她还这样年轻,像一朵鲜花一样。医生轻轻的叹息,语音泉水一般流淌。

偶尔会清醒片刻,但不多久又会沉沉睡去。

这一次与上次的沉睡不同。

虽然阖上双眼,我依旧可以感受到五色斑斓的光影在我眼皮上闪动,知道是清晨还是日暮,微风从脸庞一侧轻轻扫过,暖阳拂照在指间时的温度,妈妈的柔软拥抱,苏的无言摩娑,阿敏的细致亲吻。

我听到所有细微的声响。

听到妈妈与苏由讥诮、责备、怨恨变为懊悔、悲恸、安慰。他们的话语曾经一度似刀锋,冷冷的、薄薄的、闪耀着微蓝的细细光芒,就此割裂了我的日夜。

到后来,那些尖刻锋利的话语渐渐消磨了逼人的戾气,隐去了摄目的锐芒,满满一握的怨怼蓬然化作一汪伤心的眼泪,沿着指缝滴滴渗落,终于落入尘埃褪色成虚无。

愿尘土里绽莲花。我在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叹息。

我听到阿敏的声声呼唤,“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几乎能够看到他漂亮逼人的眉睫,可以看到阳光下他舒展苗挺的身形,可以看到他无限缱绻的深情眼光。

睡梦中,我的泪水悄悄滑落。

沉睡二十天以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突然从梦中惊醒了。

我看见自己站在静海的中央,海水时那样的寒冷,漫天的光线,苍白而清冷偏又那么明亮,不知道是月光还是阳光。

潮水愈涨愈高,高的已经漫过我胸口,鱼鳞般的波光忽然化作一片花海,粉色白色的玫瑰花海即将把我湮没。

我尖叫起来,展开的双臂,忽然长出了洁白的羽翼,轻轻一振翅就飞翔起来。

离海水越愈远就离天空愈近,我感受到太阳的热力,那样的灼热几乎可以将人融化。羽翼的前端开始散开,轻盈的羽毛纷纷飘落,在炙热中化为温湿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渐渐淌下渗入咀角……

我尝到咸涩的滋味。

我从梦中醒来,看到面前的脸孔,那么清亮湿润仿佛挂满露水的晨星。

阿敏的泪水滴落在我脸颊,他的怀抱是那样的灼热,好像阳光一样驱散了我体内所有郁结的寒意。

我伸手紧紧抱住阿敏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入颈窝,泪水涌出,我轻轻笑了起来。

一个礼拜后,我正式出院。

醒来之后,记忆已经全部回来,然而我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我选择了间歇性的遗忘。

在医生的暗示下,大家也不敢刺激我。也许这样更好,从妈妈和苏百味杂陈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信息。

于是我重又变成温和安详的小白,呵不,我不再是小白,那枝小小的白玫瑰也该凋零谢幕了。我是小叶,小小的、要经历风雨、也要学会保持翠绿的小小叶子。

我和妈妈之间的隔阂开始消融,这许多年来,我要到今日才能够贴近妈妈的心扉。在妈妈张开双臂时,我毫不犹豫的投入她的怀抱,我们母女二人终于真正拥抱在一起。

看到苏,我侧头凝神半晌才展开一个甜蜜的微笑,“苏叔叔”,我这样唤他,我看到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依旧努力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

在以为我未曾留神的情况下,苏和妈妈忧伤而又宽慰的相视颔首。

有时候,失去记忆是对自己和大家都有利的事。我想。

至于阿敏,面对他探究的目光,我并不作声,只是给予坦然的回望。

阿敏,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无论我到哪里,想起你,我就不会寂寞,也不再觉得寒冷。

我没有答应和妈妈一同返回东京,“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过些自己想要的生活。有时间我会去看你,妈妈,请自己保重。”

妈妈微笑着拥抱我,轻声的叮咛,“囡囡,一定要找到幸福。一定要幸福啊。”

苏趋近,想要抚摸我的头却又半途缩回了手。他还是那么英俊温文,再没见过比苏更适合穿风衣的男子。

像幼年时那样,我投入苏的怀中,抱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入颈窝,嗅到安定温暖的熟悉气息,我满足的叹了口气,一仰头笑了。

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拥抱。不管怎样,谢谢你,苏,在我惨绿寂寞的青涩岁月里,给了我一个最温暖的怀抱。

现在,我要学习掌握自己的人生了。

没有按照原先安排的日程,趁着大家都不在,我自作主张提前一天出院。

独自回到住所,一个多月下来,楼下信箱已经塞了厚厚一沓帐单信件

屋子里还是维持原样,我爬上窗台,风暖洋洋的掠过,外面常青的阔叶树枝叶“哗啦啦”的响,楼下偶尔传来人声笑语,远处大马路上隐隐然车水马龙十分的热闹。

真是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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