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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列车(66)

好羡慕啊。

才想起自己也有弟弟。可她一辈子都不会有一张这样的照片。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它们明明就在那儿,遗憾的是,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触碰。

一只手轻轻抚摸真云的额发,钟亭声音熨帖,“跟我回去吧。”

真云收回飘远的思绪,“不要了,我在这里工作很开心。现在每天生活得很规律,什么都不用想,很自在。”

夜渐渐深了。

“钟亭。”

“嗯……”

“你睡了?”

“没有。”

“在想什么?”

“没有。”

“你冷吗?”

“不冷。”

方真云转过身,靠着她,闻她身上清冷的香味。

“我们认识多久了?”

“四年多?”

“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

“嗯,”钟亭说,“在画廊。”

女孩看着身旁人安然的脸,“那次见面,你跟我想象中有些地方一样,有些地方又不一样。”

方真云不知道怎么说那种感觉。

那天她们先到,刚点好咖啡,杨菁说了句,“来了。”

年轻的女人从廊道上远远过来,穿着优雅,步伐潇洒。自然地坐下,她看着她们,脸上浮现出一种友好而戏谑的淡淡笑意。

钟亭那天的眼神、形体、姿态时常在真云脑中回现。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在透露良好生活孕育出的精致感和高级感,这些都令真云憧憬和艳羡。

后来的生活里,她们被那场车祸捆绑在一起,交往越来越深。有时候,真云感觉自己即将在一个点上触及她内心最深处时,钟亭总是能敏感而巧妙地转移开方向。不露痕迹地。

但方真云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过往的生活令她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她冥冥中有种直觉,钟亭身上的一切,那些情感的放纵,暧昧游戏中的手段,甚至有关生死的忧郁,都是幌子。

这是给她们的,也是给她自己的答案。

而这些幌子下所掩藏的,恰恰是她真正在逃避的东西。也正是这样东西,将她们深深联系在一起。

那是什么?

深夜,钟家。

钟母起夜,从洗手间轻步出来。

钟沁房里还透着灯光。

她敲门进去,躺在床上翻相册的钟沁抬起头,笑了下,“妈。”

钟母披着衣服,走到床边压低声音,“深更半夜不睡觉,干什么?”

丈夫出差,钟沁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

“他闹我呢,硬是把我弄醒了。”宝宝半夜把她给踢醒了。

在床边坐下,钟母摸摸小女儿遮盖在被子下的圆肚子,笑了笑,语气里带着母亲的体恤,“动得不舒服了就慢慢转个身,在心里叫他乖一点,母子连心,他说不定就听到了。你这么一散神更睡不着。”

钟沁早就没了睡意,摸摸肚子,“你那时候怀我们,我们闹得厉害不厉害?”

“你说呢?你们两个体格都不小,我半夜动都动不了,也多亏你爸爸,都是他整宿整宿地照顾我。”

深夜人总是更加感性一点,钟沁抿了下嘴唇,“妈,你辛苦了。”

“现在知道了啊,做父母都是这样的。”

钟母目光垂下,“这些老相簿我都不知道放哪了,你从哪翻出来的?”

“就在书柜里面啊……”钟沁轻轻翻动相册,好多老照片已经泛黄,弥漫出岁月的陈旧气味。

“你看这张……”钟沁一笑,“钟亭这个样子傻不傻?”

钟母凑头看,笑。

相片里的钟亭五六岁的样子,穿着黄白相间的连衣裙,坐在钢琴边。照相的一刻像是刚好转过脸,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态。

下面一排小字,是钟母用钢笔标注的时间和地点。她们姐妹俩所有的成长照片,她都细心做了批注。

钟沁问,“后来到底是我不肯学琴还是她不肯,上次我还问她来着,都有点记不清了。好可惜,小时候所有老师都夸她有天赋。”

“是她不肯的,你这个懒骨头,正好跟在屁股后面一起闹革命。”

“是吗?”钟沁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惊讶,接着又玩了唇角,“我就说啊,我记得好像就是她,那时候还在严老师家上课呢。是严老师对吧?”

那是钟母朋友的丈夫,小有名气的钢琴家,常年驻国外工作,那时他归乡修养,门槛差点被求教的琴童踏破。

钟母想起这位朋友,“好多年前他们一家就移民了,澳大利亚还不知道是哪里,孩子现在还在读大学。”

钟沁的印象有些模糊,想了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就记得琴弹得特别好,跟以前的老师天壤之别,那时候他还特别喜欢钟亭,说她天赋高。”

钟母轻叹气,“是啊,我和你爸爸也以为她要走这条路的,结果半途而废了。”

说到这个,钟母心里略微有些遗憾。总觉得是丈夫对孩子太放纵了。

“也不算半途而废,你看她现在,兜兜转转一圈,还不是在做和钢琴有关的事业。”

隔壁房间传来隐隐咳嗽声,钟母有些忧心地道,“你爸最近有点感冒,还不肯吃药。”

“好了,不聊了。”她起身,“快点睡吧。”

“知道了,等会儿就睡。”

钟母离去,钟沁又翻了几页相册,在灯光下时而凝思回忆,时而暗自笑笑。

好可爱。

有时也觉得自己幸运,出生在和谐美好的家庭。不是没有过烦恼,只是,从没有过无法解决的烦恼。回忆整个童年、少年期,都是青涩酸甜的感觉。

相册翻来翻去,又回到钟亭那张相片上。

严老师?正名叫什么来着?

轻轻合上相册,关掉台灯,钟沁舒适地躺下,试图进入梦乡。

天还是黑的,外面传来板响声。几间小屋的灯先后亮了。

寺里规定四点起床。方真云和钟亭彻夜未眠,凌晨的空气寒飕飕的,她们穿好衣服,叠被子。

真云说:“等会儿我要和她们去大殿拜佛、做早课,你在这等我吃早饭吗?”

钟亭看着她,“不等了,我走了。”

真云心里不舍得,却也知道没有理由再挽留。

“那好吧,我先送你出去。”

真云把钟亭一直送到门口。

昼夜交替之际,山色深沉,天上挂着的还是一轮淡月。空气冷,钟亭裹紧身上的大衣,“回去吧,不要送了。”

真云停下步子,“好,天还没亮,你慢点走。”

真云头发披散,没有戴围巾,脖子里竖着白色的衣领。

钟亭盯着她看了会儿,走过去,轻轻抱住她。

手自腰间穿过,真云反抱住她。

——你知道吗?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被命名。

我对你的感情不接受任何人的判定。

因为,对待过你的心,从来只有真意。

——我知道。

深山寺门前,女孩伫立在风里,微微偏着头,目光纯真妩媚,又凄凉。终于,眼泪流出来,山路尽头的人影,逐渐模糊,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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