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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声(16)+番外

上一次来……已是四年前。

当时云之墨取了衣裳过来给她,便看见沉着一张脸的奚茴发出阴森低笑,与脑海中的幻象抵抗。她所有对云之墨表露出来的欢喜皆是伪装,云之墨彼时想撕下她故作天真的面具,后来又觉得无趣,便干脆不再来了。

如今奚茴的面具终于被她自己撕下来了,以一个深坑,以必死之局,连血带肉地撕下,她却还沾沾自喜。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思想偏激的小孩儿。

千目归来,这次带了好几身衣裳,黑烟毕恭毕敬地将衣裳卷至银杏树下,厚厚一堆,各色都有。

阴寒的鬼气随着千目而至,顺着草坪爬上了银杏树根,云之墨眉头微蹙,一指弹去,将鬼气扫散,只见千目嘶哑的喉咙尖叫一声,落了一地眼珠子,迅速退去黑暗处。

银杏树的枝叶微微颤动,险些落下两片来。

不待云之墨开口,千目便赶紧收回了浑身眼珠,正欲离开,又被云之墨叫住。

“等等。”云之墨瞥了一眼树下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衣裳。”千目哆哆嗦嗦地开口,他方才被打了那一下,连形都拼不起来,声音也是低哑的。

“她几岁了?”云之墨问。

千目悄悄朝躺在地上的奚茴看去一眼,从他这角度只能瞧见云之墨燃火的衣袍边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短了一截的衣裳堪堪掩住了奚茴的膝盖。少女身上的衣裳束得很紧,她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模样。

“属下该死。”千目那么多双眼,盯着奚茴的安危,却从没考虑过她的生长速度也很快。

凡人一生仅几十年,便是行云州的人最年长也只有一百多些。于他们超脱凡胎的魂魄而言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至,但对凡人而言却很漫长,足够他们每年变一个模样。

千目又走了,这回速度很快,也吃了方才不懂事的亏,带回了更多衣裳,却不敢往银杏树那边靠近了。

千目放下衣裳便跑了,出了这方小世界,就在凌风渡外候着。

云之墨盯着晕厥过去的少女,看她的生命一丝丝恢复,魂魄稳固后,这才将那些不合身的衣裳都烧了,只留下千目后来胡乱盗来的几身。

从奚茴被关入凌风渡已是七年,七年间当年八岁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她除了身量变高、头发长长了之外,便是五官也改样了。

幼时奚茴虽瘦,脸却有些肉,一双狐狸眼眼瞳很圆,瞳仁很黑,小鼻子小嘴,端是一副可爱模样。如今脱去稚气,更显得双眸眼尾狭长,她消瘦的脸颊似狐狸成精,浑身皮肤久无日晒,如白玉凝脂,洗去血色。

小孩儿长大了。

以她生长的速度,还有这具身体的变化,包括方才濒死时她魂魄险些出窍来看,奚茴就是一个寻常凡人,至多她是行云州人,天生了些仙使神力,但也不过与其他行云州人无异。

这样一个人,如何在命火中重塑身躯?还有他的魂魄拥着她游过轮回泉时,那于世间生灵而言都冰寒刺骨的泉水,却有了熨人的温度。

云之墨转身看向银杏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尚未靠近便有灼灼热气险些摧枯了那片叶子,碧绿的银杏叶叶尖泛了点儿黄,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小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他幻化出来的,光、影、草、永远肥润的土地,但这棵树不是他变出来的。

微光渐暗,纤长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飘摇的长发与衣袂化作一缕烟,顺着草坪融入。突然一阵轰隆雷声响起,霹开小世界昏暗的上空,蓝紫色的雷电树纹般裂开,乍起凉风,这声惊雷钻入了奚茴的梦中。

她想起了那股将她从潮湿满是泥土气息的深坑中拉出来的力量,她的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忽而暴雨倾泄,噼里啪啦地浇在了草坪上。

奚茴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她的手腕上都是伤,鲜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经过雨淋还是带了点儿血色晕在了衣服上。

心口砰砰直跳,死而复生的感觉实在不妙,大雨冲刷在她的眼前,周围的光都暗了下去,便是不远处的银杏树也看不见影子,孤寂无垠。

这个地方从未下过雨。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抬头看向天空,恰好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道雷光似乎离她很近,只要伸手便能触碰。

雨水哗啦啦地淋在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将她浇得透湿,奚茴昂起头时脸上的眼窝与鼻梁两侧立体处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随着她睫毛颤抖又从脸颊滑落,化作一条条水痕。

“影子……”奚茴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她过了变声的时段,嗓音也不似稚童般甜嫩,清冷地从喉间溢出。

地上已经没有她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好似她费尽心机去死也成了大梦一场,奚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奚茴逐渐觉得冷,正微微发抖时,雷声消停,雨水转小,不过片刻便一滴滴落下,空中浮着雨后深林的青涩香味。

草坪上布满了水珠,待星芒从中飘出时,萤火微光折在了一粒粒水珠上,将周围照得更加明亮。

奚茴抬起手臂遮住光芒,这才察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用力摩擦的伤口尚未愈合,青紫色的伤痕错综其上,这叫她立刻清醒过来。自杀不是梦境,那她被人抱在滚烫的怀中也一定不是错觉!

奚茴在雨水中死寂般眨也不眨的眼这一瞬明亮了起来,似乎将如星光满地的露珠都盛在其中,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仍旧天真地拔高:“影子哥哥!是不是你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目光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又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堆衣服上,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便是一场大雨也未将它们淋湿。

这下奚茴更高兴了,她几乎雀跃地看向自己投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的影子没变模样,难道是影子来救了她结果又走了?

“先说好!你与我不曾碰见,便不算你答应我的十年内至少见我五回,你若不出现,那这一次就不算!”奚茴连忙扬声道。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见,心中高兴不减半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随时见到对方的办法。

凌风渡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奚茴几乎偏执地想,哪怕能见影子几回,知道自己还没有疯,还没有被人遗忘,十年便可一期。

奚茴眸光盈盈,又落在银杏树上被染黄的半片树叶上,抿唇笑了一下。

似乎只要她寻死,对方就不会视而不见。

死前摇一下引魂铃,说不定还能再多碰几次面。

便是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腕骨侧面的伤口有些深,即便没有流血也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肉。奚茴心跳逐渐加快,她知道腕脉的位置,离那破了的伤口不远,只要伤口再撕裂一些,血流出来,无人来救足以毙命,可也不会立刻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