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见她着急,连忙摇摇头,咳嗽了几声:“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回沙鄂和西藏都来了人,准葛尔部与喀尔喀部定会收到皇阿玛大力嘉奖,我在那儿不大好。”
这两个部落早已被皇阿玛盖上了“东宫”两个印记,他杵在那儿,只要策妄阿拉布坦和纳穆塞表露出来一点格外地亲近与臣服,皇阿玛只怕都会有些不高兴的。
“就为了这个?”程婉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又伸手摸了摸太子爷的脑门,“就为了这个你折腾了大半年把自个折腾病了?就只是为了避嫌?”
眼见阿婉深吸了一口气,胤礽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往常他偷偷把药膳给何保忠吃的时候阿婉也会这样深呼吸然后就开始唠叨,约莫能叨半个来时辰不带停歇的,他连忙西子捧心虚弱地道,“是是是,我是脑子烧坏了,正难受着呢,我的好阿婉,陪我歇会儿吧。”
程婉蕴这才闭了嘴,憋了一肚子的话换了衣裳搂着太子爷的腰躺了下来。
胤礽暗自松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阿婉的长发,只觉自己逃过了一劫,谁知,怀中人的气息一直没能平稳下来,掐着他腰的力道也越来越重,然后他就听阿婉生气地道:“不行!做人不能让话憋死了,二爷,我憋不住,你说说你,你都三十几岁了,都快有孙子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清醒,有什么事不比身子更重要,先前还信誓旦旦说哎呦,阿婉咱们日后都要长命百岁呢,如今可是都忘了呢……”
胤礽:“……”
他也是有苦难言,梦境的苦他只想着一个人吞下去便罢了,阿婉上辈子已经够苦了,这辈子只要开开心心过她悠闲的日子就是了。
康熙四十七年的木兰,是已经萦绕在他梦中十几年来不曾散去的场景,如今已经有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他也知道或许他此时去木兰什么也不会发生,但他还是反反复复、控制不住地去回想那个被废黜的梦。
如今想要留住的人太多了,当拥有得越多,就愈加害怕失去。
当真的快要走到木兰,他甚至有些难以面对皇阿玛,梦中那个冷酷的、深深痛恨他的皇阿玛与眼前这个关切、温和的皇阿玛重叠又撕裂,他的痛苦便成倍地增长。
他想,上辈子他没能尽到兄长的职责,那这辈子便由他替十八生这场病偿还就是了。这也是他同意阿婉多备一个郎中的缘故,他虽然不知十八究竟是生了什么病而亡的,但这个弟弟跟弘晋一般岁数,在毓庆宫常来常往,常撑着下巴脆生生地唤他太子哥哥,生得又比女子还要更白皙秀气,小糯米团子似的天真可爱,比弘晋这人嫌狗厌的小黑蛋子都来得让他喜爱,他早已不是当初头一回梦到自己废黜时对十八那般冷漠了。
上辈子他的弘晋和佛尔果春都没活下来,阿婉身子又垮了,他又怎会有心思去和这样一个比他幼子还跟小的弟弟打交道?那会儿他的处境也远不如现今稳固,只怕都快被老大和老八这些兄弟撕了吃了。
如今他借着生病,干脆避开去木兰,是釜底抽薪之计。
胤礽略微盘算了下如今的形势。明珠病逝,直郡王一系也失去了外朝最大的顶梁柱。说起明珠之死,倒也令人唏嘘,他尚了郡主的小儿子纳兰揆方,与郡主在外游玩时出了意外,先后双双亡故,消息传回京城后,明珠本也快到了大限之人,老迈多病,一时遭受不住打击,便彻底病倒了,没撑过几日就走了。揆方只留下几个幼子幼女,已经全都过继给了揆叙。
纳兰揆叙也丁忧在家,如今正是纳兰家最凋零落魄的时候,明珠病重之际,胤礽念着他当年去送了索额图,便也领着格尔芬和阿尔吉善去送了明珠。
生死面前,恩怨全消了。胤礽望着明珠深深凹陷、皱纹满布的脸,又想起当初他在朝堂上每每几句话便气得索额图跳脚,自己却摇着扇子笑得像狐狸的样子,也有些唏嘘。
那会儿明珠还能说几句话,脸色青灰,那浑浊的眼睛却并不灰暗,反倒灼灼地望着胤礽和赫舍里两兄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他最后伤感地笑了笑,轻声说:“唉,到了下面,只怕要被索中堂笑话了,如今他的儿子都回来了,我的儿子却回不来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胤礽陪着坐了会儿,又给明珠带了康熙赐的东西便回宫了,等到了半夜,纳兰家就报了丧。惠妃也得了恩旨,入宫几十年来头一回回了娘家,却是为了哥哥的丧事,父母早就没了,娘家三个侄子,只剩了揆叙一个独苗,她望着纳兰家的门楣,只觉得满心都是萧索,也狠狠哭了一场。
之后,惠妃好久都没缓过神来,阿婉也说内务府上下都服帖了不少,因为惠妃没心思给她下绊子了。到了直郡王这头也是,几乎是日日窝在兵部,还借酒浇愁了好几回,喝得醉醺醺的进宫来,被康熙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揆叙倒让胤礽刮目相看,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父亲弟弟都没了,他竟然很是顶得住,沉稳妥帖地安顿好家里的所有事情,安安心心地给阿玛守孝,尽心照顾弟弟的遗孤,让康熙都十分怜惜他,想必将来起复之时,只怕不会叫他吃了亏。
如今纳兰家式微,直郡王手里只有军权,文臣在明珠走了以后顿时没了主心骨,被老八费心拉拢,倒是倒戈了不少人去老八那头。老八人缘倒好,身后还有佟佳氏摇旗呐喊,但佟佳氏也不是铁板一块,佟国纲的长子鄂伦岱跟着老八,佟国维的小儿子隆科多却频频向老四献殷勤,为此,老四还进宫跟他说了一句。
胤礽不大喜欢隆科多的为人,好不容易爱结党营私的明珠倒了,买官卖官的风气清了没两年,这“佟选”的六部官员又起来了——佟选就是走他佟家的门路选进六部的官吏。
而号称佟半朝的佟家这买卖的官有一半是走隆科多的门路,近来几年仗着皇阿玛宠信他,这隆科多收受贿赂愈发肆无忌惮,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之前又敢虐待他赫舍里氏的女子,这旧仇胤礽可没忘。而且他当然知道隆科多想走老四的门路是为什么,只怕还是为了那九门提督之位!
最后一个梦里,这隆科多还真当了九门提督,在皇阿玛崩逝时竟敢擅自封闭九门戒严多日,胤礽也是后头反复回忆梦境场景才回过味来的,这传位诏书都还未宣读,隆科多又是奉谁的旨意动用巡捕营的兵马?
胤礽直觉皇阿玛定然走得很急,京城里才会那般紧张,这皇位过渡之际恐怕也是惊心动魄,他那几个兄弟又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怕将来不论是谁继位,都要面临一摊烂摊子。早就知道自己废黜出局、幽禁而死的胤礽如今已磨练得心态平和,竟然还有心思同情一番上辈子的下一个皇帝。
正想着,胤礽忽然发觉耳垂一阵刺痛,一低头就见阿婉横眉倒竖掐了他一把:“好哇,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天,二爷是一句也没听进去,早就神飞天外了!”